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溫暖易逝
夜蛊从来不拖更
“諾芮她太孤單了,她需要溫暖,”女孩明亮的眼睛里充滿了與年齡不符的同情,她說着自己的名字,語氣卻像是在議論着別的什么人,這樣的景象讓人覺得仿佛這具小小的身體里裝下了兩個靈魂,“只是能見到媽媽的時間太少了,我不能安慰她,那些願意抱一抱她的人很快還是會把她扔開的。我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拿走他的溫暖,被溫熱鮮血包裹着的她,或許就能覺得快樂了。”
孤獨的孩子有時會臆想出另一個自己作為玩伴,但諾芮的情況顯然要特殊得多。在遙遠的黑暗年代里這樣的她會被當做惡魔附體的女巫被燒死,而現在,人們將這樣的現象當做一種疾病,如果蘇恩沒有記錯的話,這樣的病症通常被稱為人格分裂。
如果沒有人願意愛着自己的話,就干脆自己愛自己好了。
這樣的愛意,還真是偏執又孤傲呢。
“您真的很崇高,小姐,”熟悉蘇恩的人一定也熟悉他的笑容,每當他要說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話的時候,人們就能見到他這樣的笑容。少年托住女孩的手掌,在她的手背落下一吻,“我可以知道您的名字嗎?”
“為什么要在意一個寄生者的名字呢?我只是為了她而存在的一個虛影而已,”女孩歪着頭饒有興致地看着蘇恩,“我喜歡你,所以這樣的事情就告訴你好了,我叫諾芬·諾爾林,這是媽媽取的名字。”
夜風吹動女孩的淺金色長發,跳動在發絲上的光芒如同起舞的精靈。蘇恩替諾芬將雜亂的長發理好,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什么易碎的珍寶:“雖然說出這樣的話我感到很抱歉,但您是知道的,諾爾林小姐,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我們沒人可以例外,您會理解我的吧。”
沒有什么殺人者會詢問被殺者的意願,也沒有什么將要被殺的人會因為這樣的詢問而露出沉思的表情。兩個違背常識的家伙就這樣湊到了一起,諾芬認真地想了想,抬頭用稚嫩的童聲開口:“我快要死掉了嗎?”
“您害怕嗎?”蘇恩沒有否認,只是平靜地反問。
“對於她來說或許死亡是一種解脫,而對於我這樣一個並不存在的家伙而言,就更無所謂死亡了。”女孩微笑着與蘇恩坦然討論有關死亡的話題,或許所有的成熟和現實的沉重都交給這個不常出現的諾芬了,正因為這樣,那個叫諾芮的女孩才能在陽光下露出明艷的微笑來。只是做一個不諳世事的洋娃娃終究不是什么好事,壞處之一便是總會有驕傲的陌生人自顧自地把自己當做她的主人,由着自己的性子隨意給娃娃決定命運,“請殺死我們吧,這樣一來,她就再也不會覺得孤獨寒冷了。”
得到允諾的殺手握住了自己的刀刃,薄而冷利的刀鋒抵在女孩的脖頸上時,她忽然由衷地慶幸此時此刻迎接死亡的人是她而不是諾芮。
那樣害怕寒冷和疼痛的小姑娘應該會害怕得大哭起來吧,諾芬討厭懦弱勝過了討厭疼痛,所以一切的疼痛和黑暗就由她來承擔好了。
自作主張奉上性命,手染罪惡的自己,和那個連死亡都不明白的她,究竟哪一個更有資格做出決定?
諾芬不知道答案,她的喉嚨在流血,疼痛弄得她快要沒法思考了。她感覺自己被安放在路旁的一塊草坪上,那些嬌嫩翠綠的植物如同家里的毛毯一般柔軟。模糊的視野里她看到那個奪去她生命的少年俯下身,落在前額的親吻出乎意料地帶着生者的溫度。
死神的親吻應該是這樣的嗎?諾芬覺得它應該更冰冷殘忍一點才對,那些溫柔的東西給了死者留戀這個世界的理由,這樣,死亡就會變得陰森可怖了。
然而來不及感到陰森可怖了,諾芬很快就什么也想不起來了,潮水一般的困倦將她淹沒,像是她殺死那個男人時噴濺而出的鮮血,像是一整片被溫熱咸澀的淚水充盈的海洋。
如果……如果能真的看到一次她在陽光下的笑容就好了。
這樣的願望剛剛浮現在腦海,諾芬的思緒就被黑暗的漩渦裹挾而去,躺在草坪上的女孩呼出最後一口氣,身體開始慢慢地僵硬變涼。
“蘇恩?”
回頭想要追上蘇恩的德懷特轉過一個街角,映入眼簾的便是漂亮的小姑娘緩慢死去的景象。
既然自己一個人沒法應付那些瘋子,那么蘇恩又有什么理由保證他不會被那些瘋子殺死?有着這樣想法的德懷特幾乎在第一時間就後悔讓蘇恩獨自抱着女孩離開了。沒有人會一直不需要別人的幫助,即便是蘇恩也一樣。
這樣的想法沒錯,然而一切只能建立在那位少年是普通人中的一員的前提下。
一個能夠面不改色目睹受害者慢慢死去的人,一個能夠花費漫長時間搜集證據然後殺死凶手逃避警方質控的人,一個能夠從容殺死天真的小女孩隨即溫柔微笑的人,真的需要什么人的幫助嗎?
德懷特覺得自己才需要一點幫助。
“我還以為你已經離開了,不過回來得正好,”蘇恩脫下自己的斗篷將女孩的屍體蓋好,那張白皙的精致臉龐上淺藍色的雙眼微闔,像是僅僅只是陷入了甜美的夢境一樣。少年的斗篷下上身只穿了薄薄的襯衫以及淺棕色馬甲,然而寒冷似乎無法侵襲他的身體,他神色如常地朝着德懷特走去,“咱們的夜晚可不該只是那么無趣,不想去見見酒館的格萊伊特嗎?”
站在那里的是手染鮮血的凶手,是難以被預料的瘋子,是一把傷人的利刃,是誕生於暗夜象征罪惡的魔鬼。
德懷特不止一次地想象過那個少年的真實模樣,然而不論如何,他心底的那份莫名的信任都讓人無從弄清。他通常將這樣的信任歸結為友誼,可這個瘋子真的能帶給人友誼嗎?
歸根結底,這樣的事情根本就不重要。
“當然,這樣的事情我可不能錯過,”德懷特點頭贊同蘇恩的提議,思考了片刻,取下自己的圍巾遞給他,“屍體的事情,就全部扔給我那位苦大仇深的上司去解決好了。”
達普瑞的警局又迎來了忙碌的一天。
這注定不是一個令人感到愉快的早晨,每一個警局里兢兢業業盡忠職守的警員都要忍受某個逍遙法外的犯罪嫌疑人大搖大擺走進警局的恥辱。這已經不是蘇恩第一次走進警局了,人人都知道他是警局的常客。然而這一次的蘇恩明顯受到了更多帶着怒意的目光,畢竟這一次他的獵殺對象是一個可愛的小姑娘。年輕的殺手做了太多讓人目瞪口呆的事,可這一次,他的舉動還是讓所有人都覺得震驚甚至是怒火中燒。
什么?那個小姑娘是個殺人凶手。
這……這根本不重要,那還只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啊。
當然,警局里仍然有公平公正的警員願意友善地接待蘇恩,德懷特端着一杯咖啡出現在自己的辦公室門口,英俊臉龐上的笑容似乎可以將整個警局的沉悶氣氛驅散:“早啊,蘇恩。”
而法醫身邊的尤蘭卡就要冷淡得多,她指了指通向地下室的入口,很快又像是不願意多看蘇恩一眼一般低頭繼續書寫着手上的文件:“去停屍間找科爾文,他才能把賞金給你。”
就這樣,蘇恩沿着昏暗的樓梯一路向下走去,終於在冷氣十足的停屍間里找到了科爾文。
就算是警局的常客,蘇恩也沒有參觀過陰森恐怖的停屍間,沒有人會突發奇想讓犯罪嫌疑人與死在自己手下的已經凍成硬塊的受害人見上最後一面。推開停屍間的大門,屋里的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看向蘇恩。科爾文仍然和記憶里的樣子一樣眉頭緊皺,而伏在一具屍體旁的女人則看起來十分陌生。那是個穿着干練裙裝的中年女人,淺色的金發被攏在腦後束成一個發髻。她看着蘇恩的眼睛有着像是被淚水洗得褪色的淡藍,泛紅浮腫的眼眶讓人能夠一眼就看出她的悲痛。
科爾文在看到蘇恩以後連忙做了個手勢讓他跟着自己到辦公室去,探長向來不擅長處理受害人家屬的悲傷,更何況是一個與殺人凶手撞了個照面的受害人家屬。警局沒有告訴女人事情的真相,她不會知道眼前的少年就是殺死她女兒的凶手,然而科爾文不會撒謊,心虛的他只能盡快把蘇恩弄走。只是女人的直覺總是玄妙的,還沒等蘇恩做出更多的反應,她就睜着紅腫的眼睛死死盯着少年,聲音沙啞地開口:“是你殺了我的女兒嗎?”
這樣的事情真的只是直覺?科爾文並不相信鬼神,否則他或許要覺得是蘇恩的惡行終於被神明降下報應了。
“楠鐸爾·諾爾林女士,我很早就聽過您的名字了,在醫學領域,以知名精神疾病學家的稱號,”正打算轉身離開停屍間的蘇恩聽到這樣的話回頭笑着看向女人,“人類的大腦是神秘而復雜的東西,不是嗎?我想您的研究很需要一個試驗品,就算是自己的女兒也沒關系,畢竟學術研究是需要犧牲的。”
“你說什么?”楠鐸爾愣了愣,惡狠狠的樣子像是下一秒就要撲上去將蘇恩撕成碎片。
“諾芬·諾爾林,這個名字是您給她的,您知道自己的女兒患病很久了,可就這么放棄一個珍貴的病例未免太可惜。您不願意您的女兒痊愈,甚至想方設法讓她的疾病加重,”蘇恩面對那樣的目光卻毫不退怯,這世上恐怕沒什么能讓他恐懼的東西,“要說是誰殺了那個可愛的小姑娘的話,或許歸罪於您要更合適。”
女人呆愣了許久,轉而哭泣着抱住了已經變得冰冷的小小屍體。
蘇恩無辜地看了看科爾文,轉身向着樓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