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十五章 辜負
寂月皎皎
我牙關格格響著,由著鮮血從唇邊滴落,再也不想求饒了。
痛得受不住時,我閉上了眼睛,身體無力地沿著岩石滑落。
這時,我聽到了柳沁在說話:「夠纏綿的。如果是半年前,我一定會以為你還在為我動心,抵擋不住我的親吻。蘇影,我一向知道你為了你所謂的愛情可以不顧一切,但我實在沒想到,為了那個女人,你竟然連家仇也顧不上了。」
他的手上繼續加力,惡狠狠地質問著我:「當年你以命抵命,還了我的情後,是不是一直暗中和那女人來往?嗯,還有那個九公子,對不對?」
額上大滴大滴的汗水,順著眉滴下,已經糊住我的眼睛,貼身的小衣早就給痛出的汗水濡濕。我努力克制住自己慘叫的衝動,啞著嗓子無力回答:「我沒有。」
「沒有?呵呵……」柳沁冷笑起來,「如果不是給那女人迷得失了心,你肯為鐵血幫賣命,刺殺雪柳宮的高手?」
我的血液驀地凝固,連胸前的疼痛也感覺不出了。
這事從何說起?
如果真牽涉到這種事,只怕柳沁會將我千刀萬剮!
所以,我毫不猶豫高聲爭辯:「我沒有!我一直帶了樂兒在這裡隱居,哪裡也沒有去過!」
柳沁怒道:「蘇影,我記得,你以前雖然行事衝動,可好歹還算敢作敢當,如今,真要我一一列舉證據給你看嗎?」
證據?
我瞇起了眼睛,恍惚覺得,一個無底的陷阱,已經張開了大口,想吞噬的人,應該不只我一個!
「你……你放開我,給我證據!」我開始在他手下掙扎,另一種驚恐如海水般漫來,迫得我透不過氣來。
柳沁終於放開我,任由我虛弱無力地沿了岩石滑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
「半年來,雪柳宮弟子暗探鐵血幫時,常會見到一位冰藍頭髮的黑衣人暗中出現在鐵血幫大小姐所居院落附近,你一定說,不算證據吧?」柳沁終於說話了,雙眼一眨不眨盯著我。
「不算。」我重重地呼吸著。
「雪柳宮弟子發現了此人後,多次設法跟蹤他,結果都被識破,前後三次被他用劍斬殺三人,用的都是明月劍法。這算不算證據?」
明月劍法?自明月山莊滅後,只有柳沁會,而柳沁只教了我一人。
我遲疑片刻,依然道:「或者,明月山莊還有別的倖存者。」
「這人劍法很高,高到連我的護法都不是他的對手。雪柳宮最後一位死在他手裡的,是護法含霜,死於明月劍法最後一式雲開月明。」柳沁的呼吸也已十分沉重。
含霜,雪柳宮八大護法之一,身手自然很高,這天底下能打敗他的高手不會太多,而能用明月劍法打敗他的,除了我自己和柳沁,我實在想不出第三個人來。
我沉默了更久,咬著牙說:「不關我的事!」
柳沁揚起手來,啪啪連打我兩耳光,打得我摔到在地,雙耳嗡嗡作響,連他越發高聲的話聽來都有些模糊,「那麼,我攻入鐵血幫後,在葉大小姐梳妝匣中的平安書信,你也一定會說,不是你寫的了?」
我咳著被打出來的血,神智總算漸漸清醒。
怪不得,雪柳宮那麼大張旗鼓要找到我,甚至連柳沁都對我毫不憐惜,甚至有取我性命的打算!
如果這些帳全記在我的頭上,我不僅僅是背叛了柳沁,更是背叛了雪柳宮。這是足以將我碎屍萬段的罪名!
這春夜,還真夠冷的。
勉強抬起頭,我直視著柳沁烈火焚焚的恨怒雙眼,盡量平靜地道:「柳沁,不是我。有人在挑撥你我關係,好借你之手殺我。」
「如果你早已在此地隱居,不問江湖是非,那麼,我的好影兒,你告訴我,別人為什麼要殺你?」柳沁冷笑。
我無法回答。
「我再問你,去年你千方百計逃開我,在逃不了時甚至給我致命一劍,又是誰在挑撥?」他繼續問。
我振足精神,用胳膊肘努力撐住地面,說著我早就想告訴他的事實:「我中了毒王的兩種蠱,一種可以讓我在天明時變得很醜陋,所以我想逃開你;另一種,會讓我受施蠱人控制,失去神智傷害你,所以我才會出那一劍。」
我緊盯著柳沁,希望他能信我。
只要他對我還有些感情,應該會相信我。只要這兩件事上相信了我,別的誤會,就有機會可以解開。
柳沁的確在點著頭,可他點頭時所說的話卻讓我心裡涼了半截,「出劍傷我時,你失去了神智;救樂兒時,你又恢復了神智;以為我重傷再也好不了,當了我的面和別的男子親吻時,是再度失去了神智。你是不是還打算告訴我,你和葉纖痕幽會時,你殺害雪柳宮弟子時,你隱居到這裡向葉纖痕寫信報平安時,都是鬼上了身?」
「我沒有做那些!我更沒有與葉纖痕有牽扯!」有口無處辯的痛苦,讓我忍不住叫了起來。
「如果這一切都沒有,那麼我再問你,鐵血幫一敗,為什麼葉纖痕別處不去,卻跑到積石山來?你為什麼能那麼巧從別人手中救下她?還有,方才你們一家三口往外奔逃,也是我看錯了嗎?」
「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人要陷害我。」我疲憊地回答,「但我知道這是一個局,為的就是殺我。」
柳沁從牙關中迸出幾個字來:「你該死,蘇影!」
延續了半年的猜忌,以及不斷累積的失望和悲恨,造成的唯一後果,就是他對我完全失去了信任。
而我在他吐字後,心中的憤痛和委屈,已化作大團的熱氣,撲湧在胸口嗓前,再也懶得辯解一句,冷寂地說道:「那麼,柳沁,你殺了我吧。」
「別急!」柳沁怪異地一笑,「你們一家三口,都會付出代價!死,只是最簡單的方式!」
包括了我的樂兒!
我身體一顫,禁不住道:「樂兒無辜,你連他也想殺嗎?」
柳沁冷冷說道:「只怪他的父母沒有心肝。」
我點點頭,說道:「他的伯父蘇情也沒有心肝,所以你一定要讓蘇家絕後。」
「你!」聽我提到蘇情,柳沁驀地大怒,「你不配提到他!他至少沒有你這樣的機心!利用我對你的感情,你傷害了我多少次,又殺害了多少雪柳宮的弟子!你自己說!你自己說!」
他說著,拎起我的頭髮,將我的頭狠狠敲在岩石上,一下,兩下,三下……
溫熱的液體迅速自頭部傷口湧出,我的意識在疼痛中一絲絲地虛遠,抽離,飄忽……
暈倒過去的夢裡,居然還有柳沁。
他正抱住我,將我狠狠的攬在懷裡,一手掩著我頭上不斷冒出的鮮血,失聲痛哭。
☆☆☆ ☆☆☆ ☆☆☆
可惜,那終究只是夢。
很冷的感覺,幾乎把我凍得哆嗦。
略有些神智時,只聽柳沁冷淡的聲音:「再潑,潑醒!」
一大盆刺骨的冰水,猛地傾到我頭上。
我終於徹底地清醒,抬起眼,已看到對面冷冷注視著我的柳沁。
略一動彈,已覺自己被道道鐵鍊纏繞,緊緊捆縛在一個十字形的鐵架上。
這裡是間密閉的小屋子,一旁放了各式的刑具,上頭猶沾了暗黑的血漬。
我應該沒那麼快被帶回雪柳宮,那麼,此地必定是雪柳宮的某處分舵了。
柳沁,打算刑訊我?
他又想知道什麼?
微微偏過頭,已看到流月、心素等人正站在一側,有些焦急又有些不解地望著我。
大約,所有人都以為,我不但背叛了柳沁,還背叛了雪柳宮吧?
舔了舔乾燥唇邊滴落的水珠,我喘著氣說道:「宮主,我沒有殺害雪柳宮弟子。如果我要背叛雪柳宮,當年就可以把雪柳宮的防衛分佈圖交給他們了。」
柳沁的眸光是不可測的深沉,那種讓我毫無把握的深沉,讓我覺得眼前的男子,好陌生,好陌生,陌生得只想將身子向後退著,終究卻還是給牢牢固定在鐵架上,寸步難挪。
「那麼,我是不是該感謝你念著舊情,你只是殺了見過你的弟子滅口,卻沒有將雪柳宮最大的祕密說出去?」柳沁走到我身畔,藤鞭抵著我的下頷,問道:「現在,拋開所謂的舊情,你是不是開始後悔了?」
我別過臉,不看那雙讓我心悸又心痛的眼睛,乾巴巴地繼續堅持著我原來的話,「我沒有。我沒有背叛雪柳宮,我只是隱居而已。」
話還沒說完,一道黑影揚起,如毒蛇般甩在身上,迅速撕裂了肌膚,尖銳地刺痛著。
竟是藤鞭打到我身上,而且還是蘸了鹽水的藤鞭。
打我的人,是柳沁。
他怒氣勃發時,手上的力道比鐵血幫那些混蛋的力道要大多了。
鞭子一道道抽在我身上,鞭鞭入肉,一陣陣的灼痛,如火焰般從肌膚炙過,我痛得緊閉起眼睛,渾身顫抖著,咬緊牙關不發出慘叫或呻吟,可已覺出越來越多的溫熱液體從傷處掛下,漸漸冷卻,又被新滲出的血液潤得微熱。
痛,很痛。
柳沁,你是鐵石心腸嗎?
「不要用這樣委屈痛楚的神情望著我!我討厭你這張迷人心志的臉!」柳沁忽然憤怒地叫著,狠狠一鞭,抽在我的臉上。
那種臉上被抽裂的疼痛,伴隨著心裡不斷鬱積的痛楚,頓時無限升級。
我迷過他心志嗎?
我本來好端端只想做個正常的男子,是他一再的逼迫,加上那些顛倒錯亂的因緣際會,讓我莫名其妙成了他的男人,然後一步步淪落,連安分隱居避世都不可得。
又是一鞭,從我右邊眼眶處譁然落下,連眼珠都被抽得悶疼欲裂。
我禁不住用力睜開眼,眨巴著睫毛上滴落的鮮血,努力抑住自己的痛楚,憋出字來:「柳沁,你會後悔!」
說話之時,淚水已禁不住滾落。
不是傷心。
我對他早該絕望,又怎會再傷心?
我只是被打到眼珠,才給刺激下淚來。
我並不傷心。
柳沁忽然住了手,發怔般呆呆望著我,若有所思。
我恍惚記起,當年我誤會他滅了明月山莊,在倚紅樓設計毒害折磨他時,他萬般難忍之下,也曾說過這麼一句。
當時,他說,蘇影,你會後悔。
後來,我後悔了。
而柳沁,若有一日,你知道真相,會後悔嗎?
或者,會吧!
然後罵兩句自討苦吃的小畜生,躲回晏逸天的身畔,將我忘卻。
我淒然向著屋頂望著,努力憋回淚水,苦笑。
而屋頂,已開始旋轉,陣陣的昏黑……
迷濛中,我聽見柳沁在吩咐他的屬下:「先去審葉家那賤女人。」
葉纖痕,也沒有逃脫嗎?那麼樂兒呢?
柳沁,如果你傷害我的孩子,我會恨你,恨你……
到死去,還會恨你……
☆☆☆ ☆☆☆ ☆☆☆
「夜!夜!」很恍惚的時候,聽到有人在叫我。
勉強睜開眼,看到了流月和心素。
我張了張嘴,已覺臉龐已經腫大到連說話都很困難,而右眼雖沒瞎,也已腫得什麼都看不到了。
大約,柳沁恨極了我這張讓他著迷的臉,下定決心要將它毀去了。
便是有機會從他手中逃脫,恐怕也沒法再恢復原來的容貌了。
也好,那害人的容貌!
心素手中端了碗參湯,遞到我唇邊,柔聲說道:「先喝了,我們再說話。」
我並不想死。
縱然柳沁已不在乎我,但楚宸和樂兒都需要我,我也想弄清是誰在暗中陷害我,挑撥著我和雪柳宮的關係。
我垂下頭來,顧不得參湯是什麼味道,一氣將它喝光了,果然覺得略略振作,遂道:「謝謝。」
「我們不要你的謝!」流月圓圓的臉龐佈滿了不加掩飾的焦急,「我們只想你老實告訴我們,你到底為什麼要做那些事?你……你是不是有什麼苦衷?當年,你肯那樣為宮主付出,如今,又怎會做出這些事來?」
我閉上了眼睛。
在雪柳宮中,就數流月、心素、驚秋和我走得最近。可他們也確信那些事是我做的,只是懷疑我另有隱衷而已。
心素用帕子擦了擦我臉上的血漬,連聲嘆氣,「夜,如果有苦衷,你心高氣傲,賭了口氣不肯和宮主說,那麼,這會子沒人,你告訴我們好不好?只要……只要略略過得去的理由,宮主一定會接受。你可知……你可知他多在乎你?只要我們告訴了他,你再說上兩句軟話,憑它再大的事,沒有過不去的。」
流月見我依舊不說話,跺著腳道:「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什麼!只怕宮主這兩年裡猜度你心思,也該操碎心了!先是生死不明,然後曇花一現,給了宮主一劍就無影無蹤。宮主翻遍江湖要將你找出來,結果聽說你出現在鐵血幫。宮主一直不肯相信。三名弟子被殺,甚至有人目睹是一個藍髮少年所為,宮主還是不肯相信。後來雲真子和含霜兩大高手親自去調查遭到伏擊,雲真子親眼看著你用明月劍法殺了含霜,回稟了宮主。宮主把自己關在宮中,喝了七天七夜的酒,直到擎天侯親自上山來見他,才算振足起來。他……他下令挖地三尺也要找到你,可依然沒下格殺令。直到最近,我們終於得到了你確切的消息,他才親自帶我們去捉你。」
擎天侯見他,令他振足起來……
如今,唯一能令他振足的,只是晏逸天了。
月下,那決絕的話語,那交纏的身軀……
我閉上了還能見物的左眼,不讓人看到我眼底的絕望和痛楚。
流月扳住我的肩,低低吼道:「其實你也該猜出,宮主之所以親自來,只是不想我們殺了你,他想生擒你,問明真相。如今他在問了,你……你為什麼不說?哪怕是編出個被人脅迫的理由,哄哄他也好啊!你一定要說啊!」
身上所有的鞭傷,連同右肩解了凍的痠痛傷口,都給晃得凜冽地痛。
「我……我說什麼?」我反問著流月,也問著自己,「我該說什麼?我避開他,誤刺他一劍,是因為我中了蠱;然後,我一直隱居在拈花別院,不曾踏出積石山一步。我都說了,還能說什麼?」
流月慢慢放開了我的肩,有些憤恨般道:「夜,你在自尋死路,你知道嗎?你再強下去,宮主再喜歡你,也會動殺機。葉纖痕已經把什麼都說了,並確認了這一兩年來,一向和你有來往,只是怕宮主知道,不敢走明路而已。」
「他信葉纖痕的話?」我無聲冷笑。
「宮主不信葉纖痕的話,但如果有佐證,那麼就不得不信了。鐵血幫被滅後,宮主仔細搜過葉家父女的住處,在葉纖痕的梳妝匣裡找到了十四張你親筆寫的平安書信。雖然你只署了日期,沒有落款,可宮主一眼就認出是你的字跡了。他……他不會認錯。」流月焦急地搓著手,說道:「現在不是你抵賴的時候,哪怕……哪怕真是你又給葉纖痕迷住了,你向宮主低個頭,認個錯吧!估料宮主雖是傷心,或者還會懲罰你,可絕對不會取你性命。保住性命,一切就有希望,對不對?」
他說的,聽來很有道理。
柳沁最喜歡的雖是晏逸天,可我比晏逸天年輕漂亮,只要性情溫軟些,他未必容不了我,便是廢了我武功,當作男寵玩玩,也是未嘗不可。
可是,要我為我根本不曾做下的事低頭?
那麼,如果眼前只有一條死路,我也只能閉了眼睛承受了。
承受含屈的死亡。
我慘笑,然後問道:「樂兒呢?」
流月一時沒想出我指的是誰,半天才醒悟過來,「啊,是葉纖痕那個孩子嗎?宮主讓人把他關在一間房裡,扔了好些吃食進去,應該沒事。」
聽他這話,樂兒一定被獨自關在哪間房中,除了扔些食物,再無人理會他了。
那孩子,一向怕黑,身畔從未離過人,不知會哭成怎樣。
到底,是我太無能,連自己的孩子也保護不了。
「流月,心素,拜託你們一件事。」我慢慢說道,強忍著身上的痛楚,努力向他們半屈下鐐銬縛住的身體。
流月、心素眼睛都是一亮,齊聲問道:「什麼事?」
我吐一口氣,啞著嗓子道:「幫我想辦法將樂兒送走,哪怕找個山野人家送了。若是他……落在柳沁手中,我……我死不瞑目。」
柳沁當年愛我有多深,如今恨我就有多深。
等我被他殺死,那些仇恨,多半會轉移到我的樂兒身上。
我不敢相信,以他那樣強烈的失望與痛恨,會怎樣對付我的樂兒。
流月、心素似根本沒想到我會說這個,面面相覷,也不回答。
我心下著急,哽咽道:「二位,夜求你們了!」
我這一生,自負孤傲,從不肯求人,他們多少也了解我的性情,頓時動容,正要回答時,忽聽屋外有人道:「你求他們沒用,要求,也該求我。」
竟是柳沁緩緩踱入,身後還跟著披頭散髮衣衫不整的葉纖痕,被人推搡進來。看她一身的血跡,顯然剛被好好折磨了一番。
我頓時閉嘴,漠然地望向別處。
既然他選擇了不相信,那麼,便是死,我也不想再示弱了。
柳沁見我表情,神情更是冰冷,曾若冰晶的眼神卻灼燒起來。
那是交織了憤恨和羞惱的怒火,甚至原來偶爾所見的一絲受傷也不見了。
你對我失望嗎?
可我對你,幾乎已是絕望!
「你的好夫人已經說了,你和她一直保持著聯繫,連葉慕天的出逃路線,都是你在暗中安排的,是不是?」柳沁走到我跟前,冷冷地問。
前者,或者可以理解;而後者……
我輕笑,「宮主,你相信嗎?我會安排葉慕天的出逃路線?」
不知是不是我一隻眼視物,眼睛看不太清楚了,我竟覺得我輕笑時柳沁有瞬間的失神,就如我當年有意勾動他心志時所作絕美一笑那般,有種近乎迷眩般的失神。
可我現在臉腫得跟大饅頭一樣,沾滿了污漬和血跡,不知該醜陋成什麼樣,他又怎會為我失神?
我一定是看錯了。
果然,柳沁的聲音依然冰冷:「你不會安排,那麼,九公子呢?那個讓你捨得撇下葉纖痕、和他顛鸞倒鳳三天三夜的九公子呢?」
這自然又是那該死的女人說的。
她見我瞪他時,已經低下了頭去。
可惜她並不知道,那伴我三天的,不是九公子,而是九公子的雙胞哥哥楚宸。
楚宸……
不知他現在在哪裡,可曾平安回到了幽冥城?
若幽冥城主知道他陽奉陰違,會不會懲罰他?
「回答我的話!」柳沁猛地高聲,伸手甩了我一耳光,必是發覺我走神了。
我打了個寒噤,淡然道:「你既然相信葉纖痕,只問她就好了,何必問我?」
柳沁的眼睛裡幾乎泛出了血紅色,忽然扭過頭,喝命:「拿上來!」
一個弟子托了個托盤走上前來,俯首呈上。
托盤上,放了兩疊紙片,還有一只圓圓的玉盒,一看便知是我的私物,竟被柳沁搜了出來。
柳沁打開那玉盒,裡面是已經用去一大半的潤滑膏,揪過我頭髮,拉我看了,然後狠狠一下將我撞擊在身後的鐵架上,狠厲地盯著我,「這個,就是你和九公子歡好時用的吧?品質看來不錯,比當初我為你用的好多了!」
一陣陣的頭暈眼花中,感到後腦勺陣陣溫熱的液體迅速湧出,沿著脖頸,慢慢將後背的衣裳浸濕。
他下手更不容情了,哪有半絲當年的情意?
我越發灰心,緊咬著牙關一聲不吭。
只要他不知道楚宸就好,哪怕以後把帳全記在九公子頭上,將他千刀萬剮也是不妨。
但接著柳沁又拿起了盤中的一疊紙片,問道:「宸是誰?你到底跟幾個男子在暗通款曲?我以前竟不知道你這般風流放誕,男女通吃。」
那紙片,自是楚宸每每飛鴿傳來的書信了。
他比較囉唆,雖然絕口不提幽冥城中之事,但信中必會報聲平安,再提一提他尋常的採藥煉丹之事,然後便是噓寒問暖,甚至會寫些笑話給我看,勸我不要老悶在屋中,要多出去走走。
一字一相思,一句一關懷。
這世間,獨他對我好。
而我死了,也只他會為我落下淚吧?
我心頭酸楚,眸光卻不由溫暖起來,只是壓了那片暖意,淡淡望著柳沁,嘲諷道:「既然知道我風流放誕,自然該猜出……宸是我的相好啊!」
柳沁的目光猛地收縮,生冷,殺機四溢。
我無謂地望向另一疊紙片,嘿然道:「那個,一定也是我的罪證了?宮主這麼費盡心思搜羅,可真是辛苦了!」
柳沁的殺機和冷怒漸漸消逝,卻換了種危險的邪肆笑意,他邪笑道:「對,你的罪證!我會讓你死得瞑目!」
他將那疊紙片,一一在我跟前展示,「這些,是你的筆跡吧?如果是我老眼昏花看錯了,你可一定得告訴我,我不想讓你覺得死得冤枉!」
這一次,輪到了我的眸光收縮,心頭劇跳!
那些,真的是我的字!
只平安二字,再加一處日期,無落款,無稱呼。
那一張張,都是我的回信,我回給楚宸的信!
因為我生性懶散冷淡,也因不想我和楚宸交往的事給他帶來麻煩,楚宸每次信箋傳來,我都會回覆,卻只平安二字,無落款,無稱呼。
我回給楚宸的信,出現在了葉纖痕的妝盒裡!
心中幾點亮光閃過,一些思緒,終於串連起來。
我早料到有人嫁禍,卻想不通人家為何嫁禍,也想不通柳沁為何認不出那不是我的字。
只因那本是我的字,只因嫁禍我的人是幽冥城,只因我與楚宸交往,早落在幽冥城主眼裡。
當今中原,雪柳宮,鐵血幫,幽冥城,三大江湖勢力鼎足而立。
若是其中兩大勢力火併,漁翁得利的,必是第三方。
我雖然遠離江湖是非之地,卻是江湖是非之人,利用我來做導火索,實在是再好不過。
我曾在幽冥城住過十數日,見過我的人不少,若找一個與我身量面貌相似的,戴上我特有的冰藍長髮,絕對可以在暗夜中魚目混珠。
那些平安信,以楚宸的小心與細緻,自然會妥善收好。但這些信件的存放之處,多半瞞不過九公子,也瞞不過幽冥城主,因此輕易被盜出,在雪柳宮攻破鐵血幫前夕,或者攻破鐵血幫之時,由龍在淵或其他幽冥城的眼線,送入了葉纖痕的臥房。
果然,柳沁被激怒了,不惜一切代價毀了鐵血幫。
鐵血幫走投無路,臣服幽冥城,從此幽冥城的勢力驟增,只怕實力已超過雪柳宮不少。
而我一死,楚宸再不會因為我而三心二意,陽奉陰違,又可以收了他的心利用他來對付雪柳宮,好為我報仇。
一石數鳥!
幽冥城主打得好算盤!
從楚宸這次來後的舉止看,他根本還不知道信箋被盜或者被替換。
以他那樣純良簡單的個性,又怎麼鬥得過教他育他的幽冥城主!
「是不是你的字跡?說!」盯著我散漫的眼神,柳沁逼問。
帶了最後的一絲希冀,我默默看著這個曾經養育我愛惜我的男子,看著他至今仍讓我著迷的美好面容,看著他憤怒中帶了些微受傷的眼神,輕輕問:「沁,如果我告訴你,一切只是有人佈下的局,你相不相信我?」
柳沁似沒想到我突然那麼溫順的說話,神色微微一動,隨即憤然瞪住我,「我在問你,這是不是你親筆的平安信?」
「是我親手寫的。」我不死心地盯著柳沁,期望在他眸中看到一絲信任,哪怕是很輕微的一絲,那麼,我向他低下頭,卑微地告訴他的事實,就可能被他接受。
可我失望了。
不,是完全絕望了,如整個身體沉入了海底深處,冰冷得快與海水融作一處。
聽了我的話,柳沁在狂笑,瘋了般狂笑,「那麼,你告訴我,蘇影,我憑什麼信你?憑什麼!」
我渾身的筋骨瞬間鬆散開來,整個身子無力地順著鐵鍊掛在架上,望著燭光下慘澹的屋頂,一塊塊的青磚,似在眼前忽大忽小地變幻著。
等他笑聲止了,我木然說道:「柳沁,葉慕天去了幽冥城。」
不僅柳沁,連流月、心素等雪柳宮弟子都已屏住了呼吸,似再也想不到我會這麼爽快地「招供」,甚至不用毒打和刑訊。
我側頭望著同樣驚駭的葉纖痕溫柔微笑,「纖痕,對不起,我該早些告訴妳。我本來是打算等九公子辦完事和我們一起去幽冥城時給妳一個驚喜。妳的生辰快到了吧?我還打算著,一路慢些走,正好在妳生辰那天讓你們父女團聚,當作妳的生辰禮物呢!」
葉纖痕慘白著臉,瞪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柳沁的臉也忽地成了慘白之色,忽然伸出手來,指向屋外,「來人,將這賤人送出去給喜歡女色的弟兄們玩!玩夠了,賣到最下等的妓院去,給我在那裡看著,一天不許她接客少於二十次!讓她……在有生之年樂個夠吧!」
葉纖痕驚恐地喚道:「小影哥哥!你……你……」她雙手已被雪柳宮弟子執住,連拉帶拖帶了出去。
我故意輕嘆道:「纖痕,若是受不住時,到地下陪我,我們繼續做一對鬼夫妻吧!」
話猶未了,臉上又著了柳沁一記耳光。
他雙目盡赤,喝道:「你放心,我會好好關心著你的好夫人,除非她被男人幹死,否則,她會長命百歲。」
我不知道這個懲罰對葉纖痕是不是太過分。
或者,她今日狗急跳牆咬上我只是受不過刑訊逼問,才順了柳沁的意思胡說八道。可她的出賣和胡說八道,確然已將我的退路堵得死死的,柳沁再也不肯信我分毫。
垂目舔著唇邊的鮮血時,又聽柳沁冷冷問道:「你現在和幽冥城,是什麼關係?」
我抬起眼,漠然輕笑,「沒什麼關係。不過我最喜歡的九公子楚宸,是幽冥城主的第九弟子。我喜歡宸,他從不會像你這樣粗暴蠻橫,更不會計較我和別的男子女子睡一處。所以,這一兩年來,我過得很開心,再也不想回你身邊了。」
提起楚宸,我已不自覺帶了幾分溫柔。
我故意將九公子的姓名說成了他,將柳沁日後的劍鋒所指換成了九公子。
橫豎,江湖上無人知道九公子真實姓名,而楚宸,根本就是不涉江湖,從不為外人所知。
我只要保楚宸,至於九公子,讓他死去吧!
望著柳沁已發青的臉,我繼續道:「幽冥城位於湖州以東三十里,穿過一片戈壁,再行半個時辰的沙漠,就到了。雪柳公子武藝絕頂,找到他們一定不困難。因為處於沙漠之中,這個所謂的幽冥城並沒有城牆城池之類,只有一個幽冥宮,主力弟子住在北方偏右的房間;幽冥宮外有很多牧人,身手都不錯,應該都是幽冥城的弟子。」
幽冥城已經收伏了葉慕天,早晚會對付雪柳宮,讓柳沁多了解些情況,知道幽冥城在坐收漁利,提前預備著,自然會勝算大些。
可是,如今,我還有必要為這個男子著想嗎?
心痛如絞!
「為什麼告訴我這麼詳細?不怕我去殺了你心愛的九公子嗎?」柳沁臉色依舊很難看,眸子深不見底,像整片結成了寒冰,血色的寒冰,但倒還保有幾分理智,覺出我的異常來。
我開始和柳沁一般邪肆地笑,「我就是希望雪柳公子殺了九公子啊,我不想和他分開,死也不想。如果雪柳公子念著我們當年夜夜歡好的情分,殺了他來陪我吧!」
柳沁從牙縫中擠出字來:「你已預備好死在我手裡了嗎?你認定,我一定會殺你嗎?」
我將後腦勺靠在鐵架上,輕輕地笑,「柳沁,知道我當初為什麼肯和你換毒血,還把內力都輸給你,以還你的情嗎?那是因為,我去瀑布中取雪柳劍時,早就發現,毒王其實就隱居在瀑布之下。當時,我就和他的弟子,也就是九公子楚宸很要好了,所以才約定,等你傷重得快死了,就換血還情。──當日我一出宮,楚宸就將我接到瀑布下療毒去了。所以,你不必為我當日的情意牽掛難受,覺得下不了手,從頭至尾,我對你只有歉疚,從未有過喜歡和動心。」
你還下不了手嗎?
我幫你一把吧!
如果連最後的感動都只是謊言,我看你怎麼面對這段荒謬的感情!
果然,柳沁慘白著臉,驀地抖手,一道凌厲寒光閃過,冰冷迫人,直逼向我。
雪柳劍出鞘了!
我舒了口氣,閉上眼睛,準備迎接那死亡的一劍。
尖銳的殺氣,飛快襲來,停在我的心臟部位,卻久久不曾落下。
我等了半晌,不見動靜,睜開眼睛,見到柳沁陰冷地站著,黑眸裡不知湧動了多少的波瀾,分辨不出的悲恨氣怒,以及,深深的蒼涼與無措。
我微微地笑,「柳沁,如果捨不得殺我,那麼就留著我吧!等我把九公子玩膩了,或者會重新想著陪你玩玩。」
我心中苦痛流溢,明白他絕不可能再放過我,不想再在他的仇恨鄙薄,以及若有若無的未了舊情中活活折磨下去,一心只想激怒了他,以求速死。
但可能是我表現得太急躁了。
我說完這句話,柳沁散亂不堪的眸子居然漸漸歸於平靜,回復原來屬於他的理性和睿智。
他收了劍,淡然吩咐了一聲:「看住他!明天起程,回到了雪柳宮再作處置。」然後對我森然一笑,「你想死嗎?可惜,我要你死,你才能死。我要你活著贖罪,你就只能活著贖罪!放心,我會讓你和葉纖痕一樣,好好地活著,在無止境的極樂中活著!」
說著,他轉身走了出去。
其他人自然也只得隨之出去,將小屋緊緊關了。
蠟燭垂淚,一滴,兩滴,緩緩跳躍。
我木然地望著蠟燭的淚,自己也禁不住垂下淚來。
等蠟燭的淚滴乾,周圍陷入一片黑暗時,我的淚水還是沒有乾。
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沒有人聽到,我在無聲地抽泣。
☆☆☆ ☆☆☆ ☆☆☆
第二日,我被制住武功,依舊用鐵鍊縛著,捆於一輛馬車中,踏上前往雪柳宮的路途。
有人送了羹湯過來,我別了臉,只作昏睡,堅決不吃。
我已失去了柳沁的信任,多活一天,無非多受他一天折磨;而那種徹底失去的絕望,也讓我完全陷入崩潰。
雪柳宮會提防幽冥城,會對付葉慕天,我也沒什麼好牽掛。
樂兒……希望我死後柳沁能多少想起一點我的好來,不至讓他過得太過悲慘吧!是我這個父親無能了!
我只擔心楚宸知道我被擒後會不要命地來救我。
他那純良的性情,如何會是柳沁的對手?
不如盡快死了,絕了楚宸的念頭,還可讓他一時安全。
只願日後雙方交戰時,他能好好護著自己……
而我,是再也不能護著他了……
晚上在客棧歇息時,心素又帶了參湯來看我。
憑她好言歹語,我只作聽不見,再不喝一口湯,說一句話。
到了第三天晚上時,我已陷入半昏迷狀態,加上我先前受的傷已經開始發炎,我想,我很快就能達到我的目的了。
這晚睡覺時,有弟子跑來,出乎意料地將我身上的鐵鍊解了,拿了湯硬來灌我。
我咬緊了牙關,掙扎著只是往外吐著。
一碗湯雖是見了底,卻有一大半傾在了棉被和衣襟上。
我的功力被制,渾身是傷,拒絕喝湯時幾乎拚盡了全力,我的神智越發迷糊,漸漸陷入黑暗之中。
那樣深沉的黑暗裡,我又在做夢了。
依然是柳沁,喝了酒,滿口的酒氣,噴到我的口鼻。
我想推開時,聽到了他溫柔的呢喃:「影,影!」
只有在夢中,柳沁才會這般溫柔待我吧?
這樣美好的夢,就像當日在雪柳林,執手相對,兩兩相望。
我抱住了那具讓我安心的軀體,一聲聲瘖啞地呼喚:「沁,沁!」
那軀體明顯僵了一下,然後驀然變得熾熱。
帶了酒氣的唇,迅速貼上了我的,醇醇的酒味沿了他的舌尖傳來,讓我腹中的飢餓感更甚,我乾裂的唇用力吸吮著,以求嚐到更多的水分和酒氣。
柳沁低低地呻吟著,雙手快速在我身上游移。
碰到那些傷口時,好痛,好痛!
可我不敢叫出聲來。夢裡的疼痛,往往是因為現實中的疼痛引起,若我一叫,說不定夢就醒了。
我不要夢醒,我要這樣夢下去,毫不掩抑地燃燒自己的熱情,放縱自己的慾望,訴說自己的相思。
柳沁進入我時,力道很大,讓我模糊地驚叫了一聲,然後隨了他的律動,悸顫著身子,喃喃唸著:「沁,沁,我很想你,很想你……」
「想我,所以離開我?所以和葉纖痕上床?所以和九公子上床?所以殺害雪柳宮弟子?」夢中的柳沁還在這麼問我。
「我才不要葉纖痕,她賴著我,樂兒又賴著她……而你已經不要我了。我這裡又疼,又怕,又空,只有宸陪我,只有他心心念念記掛我……」我胡亂撫著心口,孩子樣落著淚,而身體正深受著成年人的痛快和刺激。
「誰說我不要你,誰說的?」柳沁恨恨地衝撞著我,「你永遠耳根子軟著,別人說什麼你都信。」
「我沒聽別人的……我看到了。我刺了那劍,又怕又痛……宸幫我解了蠱,我立刻去找你,想求你原諒……可你和晏逸天說……我不配,就算我跪在面前求你,你都不會再理……你的唯一,是晏逸天……我好恨你……恨你……」我嗚咽地哭著。在夢中,我什麼都不必忍,想哭就哭,想說就說,想罵就罵,自尊和驕傲,都可以扔到一邊。
柳沁的動作忽然頓住,聲音變得乾澀無比:「你抱走孩子,和我斷髮絕交,是……是因為看到了……我和……我和……」
他沒有再說下去,吻著我面頰的淚水,又開始動作,卻越發的用力,大滴的水珠散亂地滴在胸前,燒灼著一處處的傷口。
不知是因為過度的愉悅,還是因為傷口的疼痛,我不斷流著淚,不斷地凌亂囉唆著,「你不信我,你不信我,我說什麼你都不信我……幽冥城拿走了我給宸的平安信……龍在淵是幽冥城的人……宸喜歡我……不好好為幽冥城做事……他們要除掉我……你不信我……他們是嫁禍……嫁禍……鐵血幫和雪柳宮都垮了……那麼幽冥城……柳沁,別敗給幽冥城……可……別傷害我的宸……這天底下,只有他一個人對我好……你根本不信我……」
「我信你,我信你……」柳沁嗚咽著回答:「是我不好,我對你不好。我信你。可你什麼都不說,什麼都等我來猜。我猜不出……是我的錯。影兒……我本該護著你,一直將你護在身邊,寸步都不離開……」
柳沁哭了嗎?
我胡亂摸著他潮濕的臉,徬徨地想著,他怎麼會哭呢?
我說了什麼了?
似乎……什麼都沒說吧,除了些自怨自艾不成語句的抱怨。
對了,我在做夢,我在做夢啊。
「沁……沁……」我喃喃唸著。
「影,我在呢。」
「夢……夢別醒了。我一看到現在的你……我就想死。就這樣……在夢裡,真好……」我模糊地說著,抱著那個緊實的軀體,親了又親。
柳沁猛地劇烈動作起來。
那被海潮掀翻的快感,伴著傷口處被牽扯到尖銳的疼痛,突然之間爆發。
我忍不住高叫一聲,夢裡的神智,也已失去。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略略回來時,卻有人含著什麼溫鹹的液體,緩緩度入我口中。
又是夢的持續吧?
我一定是想起當年我重病,他度我藥的事了,才會又做這麼個夢。
可柳沁的味道真好聞。
柳沁的親吻更讓人無法抗拒。
我貪婪地捉住他的唇,吮吸著他口中清香的湯汁,一口,又一口。
這樣的夢,真好……
☆☆☆ ☆☆☆ ☆☆☆
我後來是被身上的薄涼和刺痛驚醒。
猛地睜眼時,便見兩名雪柳宮弟子正拿了濕布一點點擦拭我的傷口,並用藥物小心敷著。
而同時,我忽然感覺出了另一種異樣。
身體隱隱的疼痛,被擴張後的緩慢收縮,以及極度愉悅後特有的鬆散和疲倦,都在提醒著我,昨晚……昨晚我昏睡時,有人和我歡好過!
我猛地坐起來,推開雪柳宮弟子幫我敷藥的手,抱住了頭。
昨晚,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斷斷續續的零落夢境,軀體上的刺激和疼痛,吞吐不定的悲傷囈語,以及彼此臉頰滑落的淚水……
難道,竟不是夢?
俯身看自己,依舊是數日不曾更換過的污衣,破碎且沾滿了血漬,肌膚上同樣骯髒,甚至原來未經包紮處理的鞭傷劍傷,許多處正淌著腐臭的膿血。
臉上受的兩鞭倒已有些消腫,受傷的眼瞼勉強能睜開,但只是狹窄的一道,加上那些血漬污垢一直無人為我清理,現在的我,再不知已經骯髒醜陋到什麼樣子了。
我這樣的又髒又臭又醜,居然和柳沁……
他那般愛潔的人,怎肯與我親近?一定不是他了。
可在他的掌握之中,又有哪個雪柳宮弟子敢來動我?
頭依舊很疼,一陣又一陣地暈眩;但筋骨中的氣力,卻比昨日恢復了些,估計一時不會再陷入昏迷。
想起了夢中有人一口一口地度著我溫鹹的液體……
不是夢嗎?
竟不是夢嗎?
「夜公子,您身上的傷很多都已化膿了,讓屬下幫您清理一下吧!」被我推開的雪柳宮弟子小心地窺探著我的動靜。
柳沁視我如萬惡不赦的囚徒,這幾日憑我怎樣的狼藉,看都不曾看我一眼,更別說幫我治傷了。這些弟子,若沒有他的首肯,又怎敢來幫我治傷?
迷惑地望著那些弟子一眼,無意識地瞟過房門口,竟看到了柳沁。
他正抱著肩,倚著門框,遠遠望著我,冰晶般的眸子深深若潭,一眨不眨盯著我,一副若有所思的琢磨神情。忽見我抬眼看他,頓時收了那種打量神色,冷冷淡淡望我一眼,懶懶負手走了出去。
他在懷疑,在揣測,在迷惑?
那麼,昨晚……竟真的是他!
那迷糊的夢境中,我到底說了些什麼?
我由著那些弟子一邊幫我清洗著身體,一邊敷著藥,抱著頭,努力地回憶昨晚的「夢境」。
我一定說了很多,也一定說得很雜亂,我所傾訴的,必定有對他的思念,也有我自己的委屈。
而他說什麼了?
他說,他信我。
他相信我迷糊中所說的一切,相信我是被人刻意陷害,相信所有的一切,只是一個局嗎?
他似乎還說,是他不好,他該護著我,護在他身邊,寸步不離開。
真耶?幻耶?
我已經完全不敢肯定。
許久,衣衫已經褪盡,全上了藥,雪柳宮弟子正要給我披上原來的衣服時,一旁扔過來幾件袍衫。
「穿這些。」有人冷冷地說。
抬起頭,柳沁正深深看著我,黑眸寂然,看不出到底在想什麼。
「還不快幫他穿上!」見我回眼看他,柳沁立刻收回眼光,瞪向兩名弟子。
弟子唯唯諾諾,忙為我穿衣。
那衣衫質料極好,作工也上佳,拂過鼻尖時,飄來一陣淡淡的柳葉氣息。
竟是柳沁自己的衣衫。
安分地配合弟子穿了小衣,下地扣衣帶時,腳下一陣虛軟,就要摔倒,身旁已迅速伸來一雙有力的臂膀,迅速將我托住。
「去,把準備好的藥和粥給端來。」他吩咐著弟子,扶我站穩了,用他潔白纖長的手指,為我理平衣裳,扣上衣帶。
我只低了頭,一聲不吭由他擺弄。
「給我乖乖地去吃藥喝粥,否則……」柳沁惡狠狠地盯著我,忽然側過頭,在我耳垂處狠狠咬了一口。
我驚痛地呻吟一聲,捂住耳朵時,臉上不由紅了。
柳沁專注地望著我,眸中漸漸漫過疼痛和無奈,又輕輕在我臉頰親了一親,低低嘆道:「你……你這個孩子啊!」
他轉身踱了出去,我捂著自己的臉,還是有些腦筋轉不過彎來。
看那情形,他竟有幾分……相信了我?
他信我夢中所說,卻不信我好端端神智清醒時的解釋?
我茫然地坐到桌邊,不知心裡浮泛的,是驚,還是喜。
只是,看他的神情,依舊不曾完全相信我夢中的話,再不知對我還保留著幾分警戒和猜忌。
但他已經肯漸漸地信我……
他已經肯讓人治我的傷,並讓我穿他的衣裳……
他甚至肯與這樣骯髒醜陋的我歡好……
端來的藥和粥,我默不作聲地喝得光光的,然後在兩個弟子看護──或者說監視──下,振足起精神,勉強向客房外走去。
包紮好的傷口依然隱隱作痛,加上絕食數日的虛弱,我的步履很是不穩,走到門口時甚至踉蹌了一下,忙伸手扶了門框,才穩住身形,而鼻尖已經滲出微微的汗珠。
閉一閉眼,努力把那種暈眩的感覺甩開去,正要再挪步時,身體一輕,已被人提起,抱在了懷中。
柳葉的清新氣息,立刻撲面湧來。
只聽他低低嘆道:「不過一兩年間,你都已長得和我一般高了。可惜竟不是在我跟前長的個兒!」
當年我在雪柳宮跳下瀑布時,才十九歲,的確還差他半個頭,如今已是二十一歲了,果然長得和他差不多高了。
抬眼看柳沁時,他的面龐依然和以往一般清逸美好,肌膚潔白緊致,如二十出頭的風華少年,看不出已經步入了而立之年。
只是他的眉宇間,似比以往多了些疲憊和憔悴,甚至有種自嘲般的無奈。
我撚著手指,很想去撫一撫他的眉,看看那輕微的細紋能不能撫平。只是微微抬手時,又遲疑著不敢,半凝在空中。
這時柳沁已抱著我送入馬車,卻沒有放下,依舊將我抱在懷中,垂了眸望我,嘆道:「想摸我的臉嗎?那摸吧!想說的不肯說,想做的不肯做,我怎會將你教成這個樣子?」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是默默抱緊他,然後,按我心裡想的,去撫他的眉。
柳沁低聲道:「有皺紋了嗎?我知道我年齡大了,比不上你那什麼八公子九公子,十八九歲的美少年,風華正茂。」
「沒有。」我有些艱難地開口,說出我和柳沁比較正常相處時所說的第一句話。
「我不管我有沒有老,你的九公子是不是美,這輩子你休想再逃出我的掌心,哪怕打斷你的腿,讓你一輩子下不了床,我也要把你留在身邊。」
他撫摸著我臉上的鞭痕,臉上泛著罕見的暴戾之氣,「我也不後悔打花你的臉,省得你以後仗了一張好看的臉,處處招蜂引蝶,和一堆的男男女女輪著上床。」
「我沒有……」我再次出聲否認,卻被柳沁壓倒在榻上,俯身便吻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