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二十八章 聖女
寂月皎皎
到得玄天宮時,三更已過,但宮門依然有人守著,一見著我們,立刻開門放入。
雖是半夜,我也已看出,如今的玄天宮,與三年前已有了天壤之別了。
當年冷冷清清,半天抓不到人,如同一座空置的宮殿一樣,豪華卻清寂。
如今,即便夜已三更,依舊四處懸了綾紗燈籠,繪了花草蟲魚各色圖案,又書著玄天宮三字,彰顯著宮中的熱鬧和尊榮。
走至一間大書房前,領我前來之人還未說話,便聽得泠塵的聲音傳來:「影兒嗎?進來!」
雖然他救過我,但那顯然是柳沁付出沉重代價的結果。算來我們的交情,也不過是見了一兩次面而已,即便他是柳沁親兄,我也不認為他可以親密到稱呼我為影兒。
沉了沉臉,我踱進去,淺淺施了禮,淡淡道:「教主好。許久不見,教主容光更勝當日呢。」
這句話倒不是客套,泠塵面帶笑容,舉止優雅,眉宇之間隱見躊躇滿志的微微得意,看來比當日還要年輕一些。
「聽說你給人暗算了,沒事吧?」泠塵輕笑,過來就要拉我。
以毒蠱聞名的泠塵,給他碰到了……
我忙不經意般一閃身,側過一步,只作不曾看到他伸出來的手,暗中用功力在身周佈置了一層氣牆,才說道:「謝教主關心。那些人還傷不了我,何況教主留心,也在幫我出手教訓,對方討不了好去。」
泠塵又看了我幾眼,微笑道:「影兒,幾年不見,你長得更漂亮了,看來也更聰明了。」
我微微一笑,「柳沁不在我身邊,我總得學得聰明些吧?」斜睨他一眼,我悠然道:「柳沁在教主身邊,教主一定也會覺得省心多了吧?」
就差點沒問他,他有沒有變笨些。
泠塵只作沒聽出我的言外之意,粲然一笑,「有阿沁幫忙,自然省心。」
我懶得和他扯淡,即時切轉正題,「柳沁呢?」
總以為他必定不會立刻回答我,但他居然很爽快地回答了我。
他說:「嗯,在宮裡呢。他一直記掛著你,每次來,都只住在你當日住過的房間呢。」
我大出意外,張了張嘴,立刻向門外走去。
「你到哪裡去?」泠塵居然有幾分焦急。
「去見柳沁。」他說的簡直是廢話。
現在雖已三更,但我不覺得我半夜闖柳沁的房間有什麼不妥。他半夜裡騷擾我的次數,遠遠比我騷擾他要多。
「影兒……現在可不適合……」泠塵的聲音被扔在了屋內,我已風一般捲向當日那個房間了。
曾在玄天宮大鬧了好些天,雖然陳設佈置變化很大,找到那個房間並不困難。
衝到門前,還未及敲門,已聽到了門內沉重的喘息,浸透了淫靡慾望的喘息。
「爺……爺……」有人像貓一樣在叫著,「小的……小的受不住了……」
「混帳……」熟悉的醇厚嗓音打斷了他,「給我閉嘴……」
喘息益發粗重了,間或夾雜了陌生男子叫春一樣的呻吟,帶了禁受不住的低低慘叫,欲罷不能。
而且那陌生男子的聲音,居然不只一個!
我只覺一道熱血直往上湧。
我聽錯了嗎?
我一定聽錯了!
穩住自己略略發顫的身子,走到窗邊,悄悄舔破窗紙,向內凝望。
明亮的燭光下,劇烈搖晃的大床上,熟悉的身影騎在一男子身上,懷中還抱了一男子,正進行著樂在其中的遊戲。
竟然,真的是柳沁!
一臉的慾望迷離,將他絕美的面孔漲得通紅,甚至有些變形了。
相對而言,他懷中的兩名男子,更顯得殊色傾國了。
我瞬間石化,說不出想哭,還是想笑,還是這會子就衝進去,狠狠打他兩巴掌。
我為他辛苦經營雪柳宮,再怎麼年輕難熬,也不肯找人尋歡作樂,發洩自己熾烈的慾望。
他卻在此養上一堆的男寵,夜夜行歡嗎?
正恨得捏拳握掌時,肩上被人輕輕一拍。
我慌忙回頭,卻是泠塵。
他將我一氣拉開數丈,才含笑埋怨,「我不是說了嗎?現在可不適合見他。」
我臉色必定已經鐵青了。
瞪著泠塵,我問:「他在南詔,必定有不少欽慕者吧?」
泠塵微笑,「可不是嘛,阿沁這麼優秀!不過影兒你也不必放在心上,男人嘛,逢場作戲難免,只要他心裡最重要的是你,就夠了。」
夠了嗎?
那我是不是也只要心裡有他就足夠,然後盡可找上一堆的男男女女來供我自己淫樂?
冷笑一聲,我一聲不吭往宮外掠去。
泠塵在身後喚我:「影兒,別走啊!阿沁知道了,又會著急了……」
他的聲音雖大,卻不見追來。
我並沒有用全力提氣離開,以他的身手,追上我並不困難吧?
可他沒有追。
出了玄天宮,行了幾步,我回眸望了望玄天宮的匾額,在月光下散著惻惻的蒼白光芒,冷冷地一笑。
此事,必定又有蹊蹺。
即便柳沁荒唐,控制不住自己的慾望,也不會在明知我到了南詔後,還如此地放誕風流。
除非,他不知道我已來到了南詔。
身在玄天宮,他哥哥泠塵知道了我到來的消息,而他卻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泠塵雖是攔我去見他,卻在明知我會為柳沁的行為吃醋的情況下,還將柳沁所住的房間告訴我,我還能認為他心懷好意?
既然泠塵別有居心,那麼,柳沁的所有行為,可能都在他的預料或者算計之中。
包括,我見到後會在羞怒之中,一怒離去。
望著明光濯濯的銀月,我唇角掠開冷笑。
掌控著雪柳宮,獨自在險惡江湖浮沉三年,我已不是當初那個由人擺佈輕信他人的蘇影了。
你要我離去,那麼,好,我離去吧!
且看一看,我離開後,你會做出什麼樣的動作來,又怎樣對我來而又返的舉動向柳沁解釋。
或者,他會壓根兒就不告訴柳沁,我曾經來過?
☆☆☆ ☆☆☆ ☆☆☆
離開玄天宮數里,正在覓路回我原來住的客棧時,身畔的幾株大樹忽然有了動靜。
接著,冰刀,冷劍,交錯的光芒,如電光般撲面迎來。
人不多,不過六七人,可武功個個不賴,比那處俗豔別院裡的人強多了。
我暗暗度量著,應付他們,應該不是太困難,應該可以抓到個把人問下誰在指使。
才到南詔第一夜,就如此不太平,我只能理解成,是柳沁的緣故了。
很有幾分吃力地將對手擊倒在地,只留了兩個活口,正準備上前制住了逼問時,一道譁然閃電,驀地如瀑傾來,壓力之大,殺氣之濃,竟是平生僅見。
棄了地上的人,我收劍上揚,流魄劍撕破大片月光,譁然傾上,生生將那道閃電托住。
而那人劍鋒轉處,又以極詭異的方位極霸道的招式向我擊來。
我終於看清了那人是誰。
或者說,我終於從招式上看出了這人是誰。
雖然給劍光壓得抬不起頭來,但我曾在楚宸出手時看過同樣的招式,卻遠不如此人得心應手,威猛霸道。
這人,是楚宸的師父之一,幽冥城主不夜天。
自從幽冥城敗落,不夜天應該追隨在周太尉身邊,甚至當日葉慕天之死,我都懷疑是受了不夜天排擠所致;但我在南詔的那段時間,一直沒聽到他的消息,也便忽略了。
如果他在南詔……
柳沁這三年來,應付得應該也很吃力吧?
不夜天絕對不會甘心當年的慘敗!
而這人的身手,可著實厲害得很,比柳沁也差不了什麼。
我勉強接了十幾招,竟連想逃去都找不到機會,稍不留心,肩上已被深深劃了一道口子;再鬥幾招,前胸、後背,均已被刺。
他瘦長的臉兒上浮出很慘白的微笑,更映得那殭屍一樣的面孔猙獰而詭譎。
我敢打賭,他暫時並不想殺我,只是想像貓捉老鼠般好生將我戲弄夠了,再慢慢弄死我,或者派別的用途。
雖是惱恨,但這老傢伙的武功委實太厲害了,我便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來,還是無路可退,無路可逃。
轉眼間,又是一劍,從左胸一直拉到右腹,我都懷疑是不是把我肚子整個破開了,明豔的澄色長衣,迅速被血漬浸透,而手上的力道,似也隨著鮮血的流失消逝了。
劍,無力再揚起。
我緊按住自己最深處的創口,苦笑道:「你們幽冥城鬥不過柳沁,就將注意力全放到我身上嗎?」
不夜天也看出我傷勢極重,也不進一步攻擊,只用冷冷劍鋒指住我,嘿然而笑道:「柳沁嗎?若不是機緣巧合,你以為他鬥得過幽冥城嗎?說到底,他也是一枚棋子,當日是,如今也是!」
我不屑地抬起下頷,哼了一聲道:「那你呢?不更是可憐?一枚失敗的棋子而已,當日是,如今也是!」
柳沁滅幽冥城,的確是楚宸暗中用計的結果;而如今待在南詔,必定也是受我牽累;但把他譏為棋子,卻著實讓我惱怒,遂也立時反唇相稽了。
不夜天目光僵硬,但吐字尚算恨毒,「呵,你以為南詔王寵愛柳沁,他便勝券在握了嗎?世子殿下經營了二十年,十二大軍將有五位是他的人,又有節度使支持,憑柳沁和泠塵的能耐,就能動搖他的位置?」
我一時頭腦轉不大過來。
南詔王?
世子?
節度使?
這幾年我也曾派人到南詔打探過柳沁動靜,但主要將打探的方向放在白教和泠塵那邊。
眼見白教勢力越發坐大,銀甲門數度吃了大虧,連朝中大官也對白教避退三舍,總以為,那該是柳沁在暗中策劃之功。
難道,我調查的方向錯了?
但這還是小事,目前最緊要的,是怎樣擺脫這個鬼氣森森的死殭屍!
我不想柳沁明天回過頭來想找我時,只見到一具被刺穿的屍體!
「哦?」我冷淡地望著他,順了他的話嘲諷道:「既然世子殿下的寶座穩若金湯,為什麼連我來了,你們也這般緊張?」
不夜天用劍將我破裂的衣袍挑得更開些,露出白淨淨的肌膚來,很是猥瑣地笑了一笑,說道:「因為柳沁當成寶貝的可人兒,世子也很感興趣啊!」
居然用可人兒來形容我!
我發誓我有機會一定劈爛他那張殭屍臉!
但同時他透露的另一個消息又讓我心頭鬆了一鬆。
他說,柳沁將我當成了寶貝……
連柳沁的對手都知道,我是柳沁最珍愛的人,甚至我一來南詔,立刻不顧一切要向我動手。
那麼,玄天宮的一幕,更有可能只是一幕鬧劇了。
鬧劇的策劃者,必定是泠塵。
柳沁的敵人與盟友,都在算計著我……
正恨恨想著時,不夜天的劍又挑向我另一邊的衣衫,幾乎讓我半裸於月光之下。
我又羞又惱,眼見他不懷好意嘖著嘴俯下身,正考慮著要不要冒險攢了所有的力氣再作最後一搏時,不夜天忽然打了個寒噤,愕然抬頭。
我也打了個寒噤。
絕對不是因為冷!
可的確有某種陰森森的感覺,那等強烈地透過每一處毛孔滲入,激得每一根寒毛都豎了起來。
而不夜天已大喝一聲,掉轉身子向他身後擊去。
他的身後,有兩道模模糊糊的影子,正欺身逼近。
那真的只是……影子!
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還是受了重傷眼睛看不清晰了。
透過那兩個影子,我清晰地看到了影子背後的老樹和青草,以及遠方的山脈。
他們的身體,竟是如霧氣般的半透明!
我忍不住唇齒間發出的噝噝驚訝之聲,一時怔在那裡,怔在那裡看不夜天揚著寶劍,在和兩團貌似虛無的黑影相鬥。
好一會兒,我才悟出,不管那黑影來意如何,目前總是我逃去的最好機會了。
提了流魄劍,我掩住傷處,向遠方奔去。
一氣奔了四五里遠,我已是渾身虛脫,撐了一處樹幹,才能勉強支撐著自己的身體不至於倒下。
攤開手掌,盡是殷紅的熱血;而我的衣袍,已被鮮血浸得透了。
回首來路,點點滴滴,盡是我的鮮血。
該死,這樣便是走得再遠,只怕也難以逃出不夜天的追擊。
我摸出隨身的傷藥,先內服了藥丸,又要敞開衣服往傷處撒藥粉時,低頭看那猙獰到恐怖的傷口,竟不知從何下手。
閉了眼睛,顫抖著手往傷處倒時,尖銳的疼痛,逼得我呻吟一聲,周身已冒出冷汗來。
在我呻吟的同時,我似乎聽到了什麼聲音,很輕很柔的聲音,倒似小女孩那般溫軟著一樣。
這樣黑漆漆連透明人影都能出現的陰森晚上……
我一定出現幻聽了。
好容易,等那一波波的疼痛由尖銳趨於平緩時,我長吐一口氣,勉強睜開眼,準備繼續上藥時,我看到眼前已多了個少女。
眨一眨眼,再眨,我才能確定這次不是幻覺。
一個十四五歲的漂亮小姑娘,正蹲在我跟前,支頤望著我,一雙清亮如黑珍珠般的眸子,結了厚厚的一層水氣,待見我望向她時,那層水氣頓時凝結,盈在睫上,一眨,便滾落雪白的面頰。
「大哥哥,你疼嗎?」那小姑娘問我。
我早已痛得精神委靡,但這小姑娘看來好生熟悉,總似在哪見過一般,叫我油然而生出一抹憐惜之意,努力擠出一絲笑紋來,搖一搖頭。
顫抖著的手,再次將藥粉往下撒去。
這一次,已痛得我快要昏厥過去。
「大哥哥,我來幫你吧!」那小姑娘已然哭了起來。
我雖本能地覺得這小姑娘來路雖是奇怪,卻不像是壞人,但實在不認為這小姑娘能幫到我什麼。
但下一刻,小姑娘從懷中摸到的東西,讓我大吃一驚。
一枚晶瑩剔透的玉圭,刻著圓月和一些古怪花紋,在暗夜裡與一輪弦月輝映,不知是月兒映亮了玉圭,還是玉圭映亮了月兒。
竟是白教聖物玄月圭!
這小姑娘是……玄水宮的新任聖女?
而我的身周,在我閃過這個念頭時,便已被那璀璨如琉璃的光芒溢滿,連傷口都是一陣陣地暖洋洋。
只是,在那小姑娘溫柔的注視下,我的眼皮卻沉重了起來。
下一刻,我失去了知覺。
☆☆☆ ☆☆☆ ☆☆☆
醒來時已是第二天的傍晚了。
金色的陽光,透了窗戶灑在粉紅的帳幔上,一陣細細的幽香,在明亮的光線中縈繞著。
這是我從不曾到過的房間,但從房屋的式樣和窗外隱約的風景,我已猜到這是哪裡。
玄水宮,白教聖女所居的玄水宮。
支撐著勉強坐起,發現自己的所有傷口都已包紮得好好的,再沒有了尖銳的割痛,顯然是有人用極好的藥幫我包紮了。
那個小女孩……
我沉吟著,眸光一轉,已看到了那女孩。
她居然就在我旁邊,坐在地上,伏在床沿上睡著了。
因她的身形極嬌小,起初給被子掩住了,我竟未能發現。
我輕輕咳了一聲,那小姑娘動了一動,花瓣般的小小嘴唇嘀咕了一句什麼,忽然警醒地睜開眼,望住我片刻,才似回過神來,直從地上蹦了起來,「你醒了!」
我點一點頭,微笑問道:「是妳救了我?」
小姑娘的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歡喜地笑道:「我聽說你來南詔了,就猜度著你可能會去玄天宮,所以一直叫人去守著。後來你果然去了,我想你了,又不敢明著通稟進去,所以也就在那附近轉悠著,後來你出來了,我一路追你,許久都追不上。結果再找到你時,你已被那個大壞蛋刺成這模樣了。」
她說到後來,倒頗有自責的意思,怪自己不曾及時追上我,讓我受了傷。
我卻越聽越迷惑。
她說話的口吻,似乎很久前便認識我了一般,而且並不避諱她在等我找我,可我在南詔,似乎並不認得幾個當地人啊!
便是玄水宮當年的小蚊等幾名侍女,雖是眼熟,卻也不曾有過深交。
這小姑娘,是誰?
小姑娘一氣說完了,見我並不接話,只是疑惑看她,有些尷尬地紅了紅臉,低聲道:「大哥哥,你不會笑我吧?我實在……實在想你想得緊了。」
她的容貌依舊看來很眼熟,可要命的是,我還是想不起我曾在哪裡見過她。
小姑娘見狀,終於明白過來,黑眸裡閃啊閃的,又蒙上了一層的水氣,「大哥哥,你……你不會認不出我是誰吧?」
我苦笑,「我只在三年前來過南詔,並沒有什麼南詔的朋友。我們見過嗎?」
小姑娘垂了頭,似是很難過,好久,才悶著嗓子道:「大哥哥,我是小依啊,蝶依。你還送過我這個呢,難道你全忘了?」
她遞過來的,是一根白玉長簪。
玉質瑩潤,雕工精刻,正是當年我所用之物。
而我的回憶終於被喚起,我失聲道:「妳……妳就是當年救過我的那個小女孩?」
是的,她已經不是第一次救我了。
當年,我中了陰陽雙草降,又給紫罌粟放出的蠱蟲咬得渾身黑腫,奇醜無比,自度必死,遂躲入深山。
在我即將葬身鷹腹時,小女孩蝶依救了我,不顧村人的反對,將我放在村頭的土地廟裡,每日送我吃的喝的,陪我看天空,看並不存在的望夫雲,看我在最無助時流下眼淚。
後來,我發現自己克制不住狂性大發的時間越來越長,怕傷著村民,決定遠遠離去,自尋墳墓。
因身無長物,臨走時,我將自己的白玉頭簪送給了蝶依,讓她以後送給自己的情郎。
我承認,我是個薄情寡義的人。
那是我一生中最黑暗恐怖的日子,或者說,是一段可怕至極的噩夢,甚至在之後的三年中,我都刻意避免自己去想任何與那種絕降相關的人或事。如果有忘憂草能單獨將我那段記憶抹掉,我一定毫不猶豫將忘憂草整株吞下。
我絕對不要再想起,那種置於囊中不得其門而出的痛楚……
我也絕對不要再感覺到,某種植物在血肉中生根發芽漸漸蓬勃成長的驚怖……
於是,我居然連這個小小的救命恩人都給忘記了。
將蝶依再一打量,已是苦笑。
女大十八變,古人誠不欺我。
當年十一二歲的小蝶依,只覺得長得有幾分清秀而已;而如今,已是水靈靈活色生香的小美人了。
再脫去粗衣布服,著一身合體的錦繡羅裳,眼前的小美人絕對是南詔最拔尖的了,甚至比當年的紫罌粟還要美上幾分,只是她的氣質,不比紫罌粟的那種妖嬈,看來便如一枝出水芙蓉,清潔美麗,純真自然。
「妳……妳怎麼會當上了白教的聖女?」我問。
「我不知道啊!」這個迷糊小美人眼睛亮晶晶的,同樣很是困惑,「你被人救走不到一個月,就有人跑來,說找侍奉月神的侍女。後來玄月圭試驗,也認了我做主人,我就莫名其妙成了聖女了,每天都有祭司們輪流教我術法武功呢!」
她困惑,我卻有幾分明白了。
聖女的選錄,是由上一代聖女和白教教主擇定。紫罌粟死於橫禍,能做主的只剩了教主泠塵一人了。
身為白教的教主,他自然希望下一任的聖女能被自己完全掌握。而這山間的混沌少女,顯然是心思再簡單不過的小人物,若得他一點半點恩惠,自是感激不盡。
至於為什麼單挑了蝶依,必定與柳沁有關。
他去過那個村莊,自然知道蝶依救我之事。他心懷感激,必定一力勸泠塵指定此女,以便自己能順利報這救我之恩。
「妳做聖女……嗯,也是一件好事啊!」我微笑著將白玉長簪遞還給蝶依。
蝶依卻漲紅了臉,不肯要,「嗯,大哥哥,你……你收著吧。」
我笑道:「我有呢,這個當日送了妳,就是妳的了。」
蝶依垂下頭,道:「我知道這是我的。可我想把它送給你,可以嗎?」
送給我?
蝶依抬起頭來,似鼓足勇氣般看著我,黑眸滿滿的,盡是如水的溫柔。
我忽然有些明白了。
我曾說過,讓她把這簪子送給她的情郎……
不會吧?那時,她才十一二歲吧?
不過,南詔的女子本就成親早,若是山裡的,十二三歲就嫁人,也是件很尋常的事。
以蝶依家原來的貧困狀況,若不是白教把她弄來做了聖女,多半已是哪個山野村夫的妻子了。
我悄無聲息地將白玉簪擱在枕邊,略低了頭道:「妳幫我拖住不夜天的那兩個東西,是靈物吧?小依妹子,妳兩次救命之恩,蘇影沒齒難忘!」
蝶依的臉頓時紅了,低聲道:「大哥哥,你一定要和我這麼客氣嗎?你知道……你知道我……我不要你謝我的。」
我知道。
我知道有些東西比救命之恩更難還得起……
我輕輕吸一口氣,溫和道:「等我與柳沁團聚了,必定要謝小依。兩度相救,沒有妳,就沒有我們了。」
「柳沁……」蝶依惘然道:「是誰?」
我怔了一怔。
縱然她只擔了聖女的閒職,並不管事,可難道連教主的弟弟也不認識?
我不知道柳沁對於他和泠塵的兄弟關係有沒有公佈開來,只得說道:「妳……應該見過吧?當年我出事,他曾到你們那個村裡找過我。」
蝶依立刻想起來了,「啊……是六殿下嗎?我倒忘了,他當初曾說過自己姓柳,還有對比他年輕的雙胞胎兄弟也找過你,姓楚,後來一直沒見過。但六殿下常到玄天宮去,也曾到玄水宮來看過我兩次呢!」
這一次,輪到我惘然了。
這些年,我只看得到白教的壯大,卻聽不到柳沁的動靜,一直以為他隱於暗處操縱,難道,他早就走上了前臺,只是換了一個身分而已?
真想即刻飛到他身畔,問明這些不明不白的胡塗事。
「六殿下……是什麼人?」我有些吃力地問。
蝶依驚訝地張了張嘴,想了一想道:「大哥哥,我先去弄些吃的來給你吧!你邊吃著,我邊和你說。」
給她這麼一說,我果然覺出很是餓乏來,算來已接近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連身體都已浮泛無力,只是一直靜臥著,注意力都放在自己那猙獰痛楚的劍傷上了,沒顧得上腹中一陣陣的抗議。
「辛苦了,小依。」我欠一欠身,提醒道:「盡量不要讓外人知道我在這裡養傷的事,似乎……似乎有很多人不願意我來南詔。」
蝶依點頭道:「我看出來啦,連教主都似不喜歡你來一樣。所以我悄悄地將你帶回來,一個都不告訴,藏在我自己的房中呢。你瞧,我連侍女都不讓進來,只說正修習功法呢!」
她笑得眉眼彎彎,淘氣而得意。
我不覺也是心神放鬆了許多,靠在高高的棉枕上輕笑。
蝶依似看得有些發怔,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半赤著臉頰走出去,鵝兒黃的裙襬,遺落一地細細碎碎的小女兒羞態。
不一時,果然親自端了一大碗的清粥和幾碟小菜,端到我跟前笑道:「先將就吃些吧。我也不知道你什麼時候醒,竟忘了讓廚房準備些補血益氣的羹湯了。這會子已經讓他們弄去了,不過怕要到晚上才能吃。」
我素不挑食,看見那菜蔬清新碧綠,倒也歡喜,說道:「這就很好。」
遂一邊吃著,一邊聽蝶依小兔般半趴在床上,講起南詔王室之事來。
南詔國王在位已有二十多年了,一邊和天朝虛與委蛇,一邊借助吐蕃勢力打壓不服他的周邊部落,漸漸成就了如今的根基穩固,政績斐然。
和他的政績可媲美的,就是他的風流了。
這位南詔王年輕時長得很是英俊,加之貴為一國之君,得了天時地利,於是後宮充盈,各地的美人都有,從中原到吐蕃,甚至遠至東瀛、高麗,性情長相各異的後宮女子,數十年來在南詔王宮爭權奪寵,鬧了個不亦樂乎。
隨著海量的妻妾出現,南詔王的子女便不是成群,而是成十幾群了。
據民間的不完全統計,名分為南詔王所認可的王子,便有四十九位之多,還不包括那些南詔王興之所至微服出遊所留下的「滄海遺珠」。
於是,王位之爭,便成了意料中事。
南詔王也知自己子嗣眾多,為了避免手足相殘,特地早早立了世子。
這位世子是南詔王最受寵的王後所生,排行第二,本來算是地位牢靠的,可惜他母親紅顏薄命,早早撒手西去。南詔王傷感了一陣,到底還是再度墜入他那花紅柳綠的世界中去了。
既有新歡,舊愛的情難免薄了。
總算他還不算老胡塗,知道世子之位,還是不可以輕易動搖的,所以對能幹的世子,倒也無甚猜忌之心,只是為了彌補其他的兒子,未免封賞多了些,因此他的其他兒子中,頗是出了幾個敢覬覦上位的人物。
單憑一個人的實力,自然很難與世子苦心經營多年的勢力相抗衡;但幾位殿下聯手,也著實夠世子喝一壺的了。
為了掃清自己前路障礙,世子一有機會就動手,將可能影響自己的兄弟們,要嘛暗中送上不歸路,要嘛流放得遠遠的,要嘛逼得遠走他鄉,手段極是狠厲。
其中,五殿下泠塵,莫名其妙成了當時白教轉世的教主附身,被卸去所有王室職位,成了白教有名無實的教主。──當時的白教,被晴窗大祭司掌控,而晴窗,據傳又是世子的師父。
總算南詔王念在骨肉親情,將白教指定為南詔的國教,給泠塵一個最高貴超脫的地位。
可惜,再高貴的地位,若不得自主,還是件極悲哀的事。
三年前我到玄天宮去,那種門口羅雀的景象,絕非僅是因為泠塵高蹈世外,不喜塵息。那樣的荒涼之中,到底有著多少的悲哀,多少的無可奈何,多少的韜光養晦,就不是我所能猜測的了。
晴窗大祭司突然失蹤後,泠塵曾派很多弟子尋找,始終不見蹤影,遂另立了大祭司,並按玄月圭的指令,找到了新任的聖女。
而令南詔王室和眾臣大是意外的是,在白教變故連連時,與泠塵一母同胞、十幾年前就已離開南詔的六殿下突然回到了王宮,並很快以他出眾的魅力和才識,得到了南詔王的重用。
這六殿下行事風格頗是狠辣,論才識也絕對不在世子之下,據說還有一身極高明的劍術,不知多少撥的刺客喪生在他的劍下。
而且,他不喜女色,反與朝中幾名手掌重權的年輕官員來往密切,甚至連相當於一朝宰相之尊的清平官都曾留宿在六殿下府中,差點讓世子抓到把柄,丟官棄職……
我聽到這裡,已完全呆住了。
「小依……」我抑制著自己不平穩的呼吸,努力擠出笑來,「那個……南詔王室的姓氏,是姓柳嗎?」
「不是,南詔是蒙氏的天下啊!」蝶依不解道:「南詔當地很少有姓柳的姓氏,王室的人怎會姓柳呢?倒是姓蒙的人多,連原來的聖女師父喜歡的一個裙下之臣,也姓蒙呢,據說他的母親就曾和在民間私訪的南詔王有過一段情呢。人家都說,那人可能就是南詔王的骨肉,可惜他喜歡著聖女,到死都沒去見南詔王一面呢!」
她說的是……
蒙儀!
那個愛紫罌粟愛慘了的少年!
怪不得那麼像柳沁!
這個念頭轉過時,我無奈地發現,我自己已認定了,那個行事狠辣、酷好男色的六殿下,就是我要找的人了。
再清爽可口的菜式,頓時索然無味。
丟開碗筷,我默默靠在枕上,已禁不住地嘆息。
死柳沁,我不在身邊,就敢如此風流放誕!
虧得我這三年,兢兢業業打理雪柳宮,連在男女情色方面也是小心翼翼,不敢行差踏錯一步,唯恐辜負了你的心。
很悲哀地發現,現在想將對方捆在身上,一步也不讓離開的人,似乎成了我了。
還有昨天他擁了兩個美男在懷,那樣慾望沉迷的眼神……
我真有種快瘋掉的感覺了!
蝶依靜靜立在一旁看著我,眸中也漸漸地幽黑憂鬱起來。
「大哥哥……」她將我的被子往上拉了一拉,用一種怕驚到我的低婉聲調說道:「你如果累了,就睡一會兒吧!雖然有玄月圭的靈力護著,可以讓你事半功倍地調養好身子,可你這傷勢很嚴重,不靜臥著,只怕會留下很難看的疤痕。」
難看與好看,我自己能看到多少?
不都是留給他看的?
如果他懶得看,再好看再難看都沒什麼分別了。
我忍不住鬱悶地嘆了口氣。很想找機會,把柳沁的身上臉上也劃花了,省得他去「勾引」人……
不知什麼時候,我的心理狀態,和當年的柳沁越來越接近了。
「小依!」我無奈而認命地向蝶依道:「妳身邊還有些可以用的人吧?幫我去打聽打聽,目前那位六殿下都在忙什麼。」
蝶依應了,笑得溫柔,「好,你要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只要你……乖乖地養好傷就成。」
相對蝶依的溫柔,另一個人的負心讓我咬牙切齒。
柳沁,六殿下……
若我見著了你,非咬下你一塊肉不可!
還把我放在眼裡嗎?
☆☆☆ ☆☆☆ ☆☆☆
這樣窩在蝶依的房中休養了四五日,果然傷勢大有好轉,痊癒之快,大出意料之外,大約就是蝶依用了那個奇怪的玄月圭為我治療過的緣故了。
若細論起來,我的性子甚是孤冷,便是待在一間屋子半個月不出去,也是不妨。只是這些日子,我的人靜,心卻靜不了。
蝶依實在是個很聽話的女孩,我讓她去打聽六殿下的消息,她果然每日盡心地去辦,幾乎每天晚上都有些最新的動態告訴我。
第一天,告訴我,柳沁,嗯,就是她口中的六殿下,到中午時分才從玄天宮出去,臉色不太好,看起來怒氣沖沖;蝶依又讓心腹侍女到玄天宮去串了串門子,不出意外地聽到了柳沁和教主泠塵發生爭吵的事。
到傍晚時,有小隊的人馬在玄天宮附近搜索;快天黑時,柳沁親自帶了大隊的人馬趕來,顯然是找到了大量血跡和打鬥痕跡,臉都黑了。
第二天、第三天,一直有人在我出事的附近搜索著,幾乎把每片地皮都翻過來了,不過柳沁卻沒有再出現,似乎在頻頻拜會一些素常與他不投的兄弟和大臣。
第四天,他在玄天宮待了半天;而到下午,玄天宮的人似乎也著急了,白教上下拿了我的畫像四處尋找,卻再也沒想到,我正藏於他們聖女的香閨之中。
這似乎在我的意料之中。
柳沁不可能會是最後一個知道我來南詔,除非有人刻意拖住他,瞞了他,甚至算計他。
以他的聰明,自然很快就會想明白其中的原因了。
所以,他很快想到要找著我,跟我解釋原因;或者也想盡快讓我與他會合,以免遭到他對手的暗算。
但我一出玄天宮就出了事,只怕又是他最初沒有想到的。
怪只怪,他的對手也太牛了一些,居然連我每一步行動都清清楚楚看到眼裡。
他拜會與他不投的人,自然是希望從他們那裡得到一點我的蛛絲馬跡,或者說,確認一下,他們是否與我的失蹤有關。
「大哥哥,那個六殿下看來很在意你呢。」這一天,蝶依彙報完畢,小心翼翼地望著我,「不過,他是男的啊!」
我啜了口茶,說道:「嗯,可他喜歡男子。」
「那你呢?」蝶依的聲音更輕更小心翼翼了。
「我?」我微一發怔,苦笑道:「我原來喜歡女子,後來……後來就喜歡他了。」
「他不是女子……」蝶依悶悶不樂。
「不是女子……」我嘆氣,「不是女子,那我就只能喜歡男子了。碰上了他,是我這輩子最倒楣的事。」
也是最幸福的事。
交織了酸甜苦辣的感情,我自己也已說不清了。
「那麼,大哥哥現在還喜歡女子嗎?」蝶依說著,目光投向我的枕邊。
那支白玉長簪一直擱在枕邊,無聲地存在著,在我眼裡,已與雪白的枕套床褥融作一處了,可在蝶依眼裡,會不會是扎往她心頭的一根針?
她的眸光很清澈,像春日裡初融的溪水一樣,溫柔而潔淨,叫我無法像對別的女子那般冷漠地對待。
「也許,會喜歡吧?」我沉吟著,澀然輕笑,「可惜遇到了他,心裡眼裡,都太滿了,容不下其他。」
蝶依不作聲了。
又隔了好久,她才問我:「要不要讓我告訴他,你在我這裡?我看他找得挺著急的。」
「不用了。妳和他平素接觸得少,冒昧派人前去,怕立時引來旁人疑心了。」我截斷她的話頭,心頭已是一陣的快意。
柳沁在找我,他已經發了瘋般找了我好幾天了。
可我就是不想告訴他我在哪裡。
即便他另找旁人歡好只是難耐寂寞或另有居心地逢場作戲,即便他有所苦衷,我都不打算那麼快讓他找到。
兩人相處以來,一直都是他穩穩佔著上風,把我像貓戲老鼠一樣戲弄著,還敢不將我放在眼裡,去和他人雲雨取樂,打量著我還是那個十八九歲的少年,傻傻地看著他和他的男寵逗樂,還不懂得什麼是吃醋嗎?
你讓我難受,我也非讓你著急不可,看你還怎麼逍遙快活!
不過,他估計也著急好幾天了,也不知有沒有清減,有沒有心思煩亂,有沒有趁機被人攻擊,遇到什麼危險……
「小依……」我終於軟弱地嘆了口氣,「去幫我打聽下六殿下這幾日住不住在他自己的府第中吧!什麼時候我好些了,自己瞧他去。」
「你……你要去瞧他……好!」蝶依垂了眸,似有些失落,但唇角還是掛了笑意,低低地應了,隨即便出房去安排。
到了亥時,蝶依果然來告訴我:「大哥哥,六殿下回來啦!看這時辰已經不早,估計不會再出去了。」
我應了一聲,心頭先是茫然,後來一顆心卻怦怦地越跳越快。
當年的霸道和溫柔,如今的放誕和風流,一幕幕,恰如走馬燈般在眼前晃來晃去,讓我一陣陣地神思恍惚。
「大哥哥……」蝶依因要掩人耳目,每晚都是抱了被子睡在一旁的軟榻上,我的不安,竟將她驚動了,又坐回到床邊憂鬱地望著我,愁眉不展。
我醒過神來,勉強笑了一笑,「我沒事。不過……不過我還是出去一趟吧。」
「大哥哥,你要去看六殿下嗎?」蝶依急急道:「是不是……是不是看了就不回來了?」
我一呆,又想起柳沁的可惡之處,淡漠道:「到時再看吧。」
說著,我披了蝶依為我找來的一襲黑袍,正要用原來的簪子將頭髮簪住時,身畔潔白如玉的手,遞過來一支潤澤如脂的白玉長簪。
我怔了一怔,回頭時,已見到了蝶依水潤潤的眸子,滿是冀盼。
低一低頭,我柔聲道:「小依,妳還不知我的心嗎?」
「小依知道啊!」她淚眼婆娑,「我也並沒想怎樣……白教的聖女,私底下的生活雖然沒人管,但這一世……都是不能嫁人的……但小依還希望,能在心裡把自己許給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哪怕大哥哥一和那位柳大哥在一起,就把小依的名字都給忘了……」
我一時發怔。
真沒想到,當年那個才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居然對我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
或者,她的生活圈子一直太小了?
嘆口氣,我將簪子接了,放入懷中,依舊用原來的簪子簪起頭髮,然後向蝶依溫和笑道:「這樣吧,大哥哥先幫妳收著,若妳有了中意的情郎,告訴了大哥哥,咱們再把這簪子送他,好不好?」
蝶依低了頭,並不答話。
我心緒煩亂,再也顧不得理她,佩了劍,推窗便輕輕躍了出去。
蝶依奔過來,低聲道:「小心牽動傷口,出了宮,便一路慢慢地走過去吧。」
我應了,知道傷口新癒,禁不起劇烈行動,輕功也只敢施出了五成,生怕牽動了傷處,就麻煩了。
以五成的功力,離開玄水宮並沒有問題,而到了那位「六殿下」府第,應該也不會出問題吧?雖然,我沒打算從正門進去通報。
☆☆☆ ☆☆☆ ☆☆☆
悄無聲息地晃悠進去,避開那些顯然很是平庸的巡視守衛,按照蝶依告訴我的府第佈置情況,我很快找到了柳沁住的那間大屋子。
正是暮春時節,草木蔥蘢,即便柳沁的住處收拾得甚是整潔清爽,也有兩株榆樹枝繁葉茂,飛身潛上去時,已見到對面屋中燈火通明,將一道熟悉的身影,壓作了胖胖扁扁的形狀,投在紗窗上,似乎正在不安地走來走去,不時低下頭,看著手中的什麼東西。
總算,這一次沒騎在別人身上逍遙快活。
眼圈便有點紅了。
我們三年沒見了,三年。
人的一生,有多少個三年可以浪費,又有多少個三年可以忍受分離?
心如海潮般湧動著,再也克制不住,正要衝過去相見時,只聽「吱呀」一聲,窗戶被推開了。
我頓時僵住。
只見柳沁修長的軀體已出現在窗前,白皙的面龐,一如當年的姣好絕美,仿若老天眷顧著,這三年的時光,居然不曾在他的容顏留下半點痕跡。
但他卻似很不開心,冰晶樣的眸子幽冷清鬱,默默望著一點殘月,形容極是孤峭。
「月殘花缺,月殘花缺……」他喃喃唸著,悵惘中,低頭又將手中之物看了半晌,漸漸泛出恨怒來,低低喊道:「臭小子,別讓我抓到你!讓你再躲著,躲著!」
我的心裡似給人撓了一下,火辣辣的,不知是痛還是燒,煮沸了般翻滾著,只是不斷地想著:他在說的是誰?是誰?是我嗎?是我嗎?
若是以往,我必定早認定他指的是我了。
可是,六殿下的那麼多傳聞,加上我的親眼所見,我又不由猶豫,若是……若是他指的是旁的人,比如,什麼年輕漂亮的大臣或有權有勢的公子哥兒之類,我豈不是丟盡了臉面?
柳沁將手中之物看了又看,漸漸又握住,握得緊緊的,輕聲嘆息,已極是憂傷了,「不會真出事吧?這傻小子,一點沒長大嗎?這麼不會照顧自己……蝶雙飛,蝶雙飛,若只剩了我一個,我與誰結髮同心去?……影兒,若不爭氣些,我也不想見你了……」
最後一聲影兒叫出,我再無疑問,頓時神魂俱蕩,連手足都失了力般,直要往下墜去,忙發力握住榆樹枝時,眼眶已是滾熱。
而他手中之物,我也立時猜出,必定是他的那隻結髮蝴蝶了。
那個他執拗地編了第三次的結髮蝴蝶,一次比一次更多的情絲綿延,在這三年來的每一個深夜,多少次如火球般燙著我的心。
柳沁似聽到了動靜,頓時一斂戚色,冰晶般的眸子陰冷掃了過來,沉聲喝道:「誰?滾下來!」
我還沒想好要不要很沒面子地就這麼聽話地「滾」下去,便聽身後風聲傳來,一道黑影,一柄彎刀,挾了濃濃的殺氣,直撲柳沁。
柳沁面沉如鐵,唇角噙了一抹譏諷,雪柳劍飛快躍出,毒蛇般飛揚而起,對向敵人。
那人蒙了面,看不出容貌來,但瞧他的武功雖是高強,卻也絕對比不上柳沁,甚至比我都有所不如,憑什麼前來監視甚至刺殺柳沁?
我正疑惑之際,只聽那人低吼一聲,兩眼忽然光彩大盛,如同兩團火灼灼燃起一般,泛著猙獰的赤紅色,同時手中出刀的速度和力量,比方才何止強了十倍!
柳沁也有駭然之色,一邊躍出對敵,一邊已叫道:「你是什麼人?你同夥對你下了要你命的蠱,你不知道嗎?」
這人中了蠱?
而且,多半是中了某種可以一時激發人體所有潛能的蠱蟲。
我正要跳下去幫柳沁時,忽然又想起,這人既已中蠱,柳沁自然喚不醒他,為何又這般大聲說出來?莫非,他是說給我聽的?
他剛才發現的人,應該是我,但跳出來的,卻是心懷叵測的殺手;我這邊遲遲沒有動靜,他便猜出,我是友非敵。
甚至,他可能猜到了,是我藏在榆樹上?
那麼,他是在告訴我,此人有同夥,在暗中操縱著這殺手嗎?
我凝起神來,屏息靜聽。
刀劍交錯以及斥喝聲中,果然聽到了很輕微的呼吸,隱約從另一株榆樹上傳出。
我更不遲疑,揚起流魄劍,帶出一道如月光乍亮的清影,襲向那一處人影。
「影兒……」
分明聽到了柳沁那麼喜悅地呼喚了一聲,如果不是大敵當前,我必定回過去一記大白眼了。
榆樹枝葉中,坐了一個極矮小的黑影,我的劍鋒劃過,帶出一道清淡黑影時,已勉強看出此人容貌,讓我心下暗驚。
天下竟有這等可怖之人嗎?
那人面容焦黑,肌肉枯乾,一雙眼睛泛著苔蘚般暗青的微光,死氣沉沉地盯住我,忽然一揚手,一道微淡的暗影飛快襲向我。
那種暗影,一看就不是兵器,我記起當日中那陰陽雙草降的情形,再不敢逞強去接,馭起自己的輕功來,迅速閃開身去。
而那道暗影,在我側身避過時,居然拐了個彎,迅速又擊向我。
我劍鋒一劃,挑下一段樹枝來,蘊了自己的功力,狠狠擊向那道暗影,力道之大,已將那黑影穿透了,釘子般釘到地上。
可怕的是,那黑影給釘到了地上,居然還在隱約地扭動著!
而那個矮小醜陋的黑衣人,已掠起身來,飛快逃出府去。
我顧不得去觀察那些討厭的生物了,奮起急追。
「影兒,小心!別去追!」
身後,柳沁在高叫,聽來很是焦急,只是迫於自己被殺手困住,一時趕不過來。
可這個小矮子的輕功看來並不怎麼高,便是懂得巫蠱之術,我隨身帶的破解巫蠱之術的藥物也不少,小心一些,應該無妨。
心裡想著,我已銜尾追了過去。
追了不到五里,前方一處密林出現,我跟進去時,已不見那人蹤影。
不見人的蹤影,卻感覺到了另一種壓力。
無形的壓力和殺機,可怕而驚怖,就如……
就如當日中了陰陽雙草降發作後的那種驚怖!
殺氣襲面,我可以看得到前方的樹木茂盛,青草繁密,卻看不到前方向我襲來的,究竟是什麼。
我幾乎是憑了本能,疾速向後退著,然後揮動流魄劍,朝那殺機侵襲處砍去,用的是至陽至剛的內力。
果然,那看不見的物事,似遲鈍了些,有隱隱的咻咻聲在空中響動,令人毛骨悚然。
還未及鬆口氣,那種鬼森森的殺氣又向我襲來。
我憑了感覺,連連躲閃,正要伺機再反擊時,只覺胸口猛地一疼,手中的流魄劍再也遞不出去,彷彿一下子消失了所有的力道。
該死,傷口裂開了!
勉強再往旁邊閃了一下,身形卻已慢了,只覺「哧」地一聲,胳膊上的衣衫已然撕裂,一道銳痛,驀地從裂開處傳來。
咬牙再避往一旁時已是頭暈眼花,那處銳痛竟漸漸麻木,而且迅速擴散開來。
那個看不見的什麼怪物,抓傷了我,並且,讓我中了毒!
眼看那殺氣迎面又湧來,我正覺無法應付時,一道冰冷劍光閃過,一聲難聽的「咻」聲響過,地面出現一形如小豹的動物,被雪柳劍扎住,痛苦翻滾。
「影兒,你怎樣?」柳沁已衝過來,扶住我搖搖欲墜的身子。
終於,那樣近地看到了柳沁,我不由彎起嘴角,笑了一笑,卻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直往下摔去。
裂開的傷口正在流血,可我卻感覺不到疼痛。
連柳沁雙手扳著我的肩,我也感覺不出他手上的溫度來。
甚至,我張開嘴,已經無法將柳沁的名字喚出口。
勉強低了頭,已看到胳膊上被抓傷的傷口附近,顏色成了極深鬱可怕的灰白,那種彷彿不屬於人世間的灰白,已逐漸蔓延到我的全身。
這是……什麼見鬼的毒?
我提起我全部的功力,只能勉強將心脈護住,驚惶地望向柳沁。
那種驚惶,必定迅速而直接地傳遞給了柳沁。
他咬住牙,迅速掏出一粒藥丸塞入我口中,捏了我下巴讓它滑下腹去,才低低道:「影兒,別怕,護住心脈,我這就帶你去找泠塵救你!沒事的,沒事的……」
他在勸慰著,竭力要我安心,我可分明聽出了,他又急又快說到最後,同樣帶了驚怒的顫抖。
眼見柳沁那熟悉的懷抱將我擁住,我又聞著了那久違而依舊熟悉異常的柳葉清新氣息,眸光轉動的一瞬間,我瞥到了一個矮小的人影,忍不住從喉嗓口發出一聲哀鳴般的警告聲。
柳沁一回眸,迅速招手將雪柳劍持在手中,高聲怒喝:「晴窗,給我滾!」
晴窗?
白教原來的那個大祭司?
蒙儀說,他與晴窗兩敗俱傷,晴窗也活不了了……
可晴窗居然還活著!
「柳沁……」晴窗在冷笑,「我不會放過你!你還是先把你的小情人送上路吧!他這三年已是多活的了!就是你今天救了他,取不到護國鼎,他還是得死!」
他這話,什麼意思?
我努力護住心脈,而腦中卻是模模糊糊,時而清醒,時而混沌,只覺自己抱住柳沁的雙臂已支持不住,慢慢垂落下來。
「影!別怕,要挺住!」柳沁顯然覺察出我情況不妙,低下頭來親了親我的額,溫柔撫慰。
我感覺到了……沁的親吻……
我很寬慰地「唔」了一聲,算是應了他。
而一道青綠的光芒,已箭一般奔襲柳沁。
柳沁側身閃過,應是知道晴窗不容他救人,因此用一道柔和力道,迅速將我送出,遠遠跌落在一大團厚厚的青草上,才仗了自己的絕頂輕功,與晴窗相鬥。
眼見他們打鬥正酣,柳沁怕誤傷著我,有意將晴窗引得遠遠的,轉眼不見了身影,只有樹影之中,有著隱約的斥喝之聲,以及冰冷的雪白劍光透出。
正是覺得快要昏睡過去時,眼前忽然亮光一閃,不但照亮了周圍,還照亮了我被毒物侵逼得越來越模糊的雙眼。
我看到了一張美麗的小臉,掛著盈盈淚水。
「我都說了不能劇烈行動了,大哥哥你不聽話,還和人打架……」蝶依連連在我身上封著穴,又將閃動著柔和光芒的玄月圭放到我懷裡。
說也奇怪,那可怕毒素所造成的灰白色,在玄月圭出現的一剎那開始僵住,並在玄月圭置於我懷中後,開始逐漸向後消退。
這白教的靈物,顯然是我所中之毒的剋星了。
而蝶依,是我的福星嗎?
我嘆口氣,終於放心地昏睡過去。